但是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話否定了,她說,你看這邊山坡上那杏花!於是,在二太太的一聲驚呼之後,紫色小野花拖著纖瘦的根莖跌落在塵埃中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騾車旁邊,騾車已經停在了土路上,車把式白老三懷裏抱著長長的形如釣魚竿的皮鞭子,嘴裏咬著一根旱菸鍋子,眼睛貪婪地盯著兩位太太圓碩高聳的胸脯,一涎口水從他樹皮一般粗糙的嘴角像線一般一直垂到地上去,就像蜘蛛絲一樣。


    大老爺和高鷂子已經下了大青騾背,跑到坡邊折杏花去了,騾車就停在道上等他們。


    在遠看似綠近看卻依舊枯黃的山坡上,正開著一簇簇粉白色的杏花,雲霞般燦爛。二太太就想到她那床緞麵被子,不過那上麵繡的不是杏花,是喜鵲登梅。這念頭多少有點奇怪。


    白老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那一涎口水抹掉了,並且用忠厚無比的聲調說,我說大太太還有二太太,你們還是到車上去,要是來一陣風,颳起塵土來就把你們嗆成土驢兒了。


    其實,田野裏一直有微風從山穀外緩緩地吹著,已經有些微細的紅色塵埃沾在了她們塗抹著桂花油的髮髻上。於是,大太太對二太太說,我們還是到車上等吧。但是二太太仍然固執地站在那裏沒有動。


    這時,大老爺跟高鷂子每人手裏攥著一束鮮艷艷的杏花回來了,他們把杏花分給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並且還將幾束插在車圍上。民國六年的大老爺蔣萬齋千真萬確地要比後來色膽包天的男人們更懂得如何討好女人。


    白老三又把長鞭甩得一聲脆響,駕著騾車繼續前行,他的響鞭像過年時孩子們放的炮仗一般。白老三就有這本事,他給蔣家趕牲口從來沒有出過岔子,給長工做飯的黑丫頭就喜歡聽他這聲響鞭子。嘿!像過年放炮仗一樣,真響,再來一鞭,三哥!黑丫頭在每次聽到白老三打響鞭之後都這麽說。於是,白老三就掄起胳膊來再甩一個響鞭,然後才把牲口卸了趕到圈裏去。想起黑丫頭,白老三就在心裏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放到一邊去了。


    差不多晌午的時候,大老爺蔣萬齋帶著家眷趕到了南城寺。娘娘廟在西邊的山腳下,紅磚黃瓦,氣勢遠不及東域寺宏偉,但娘娘廟卻歷來香火極旺,每到三月初三,遠近百裏的善男信女都來,求娘娘賜子,幾乎是天剛亮的時候,就有人排著隊來上香了。廟祝引導著善男信女磕頭上香,然後,毫不客氣地收了各種布施。三月初三是南城寺娘娘廟發財的日子。


    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一起在娘娘神像前跪下磕頭上香的,她們一起在心裏真誠地許了願。大太太許的願是,要是懷了兒子,來年娘娘廟一定給娘娘敬上紅綢二匹,二太太許的願卻是兩隻大肥的活羊。她們在這種莊嚴的時刻都不會想到觀音菩薩是不會吃也不會穿的。


    大老爺在兩位太太之後單獨上了香,並且向放在娘娘神像前的一隻柳條笸籮裏投了十塊叮噹響的銀洋。那笸籮裏差不多已經盛滿了銅子和銀洋,甚至還可以看見有幾塊碎銀子。


    出了廟門,大家才顧得上看廟會上的買賣和唱戲的。但是,一個打著胡鐵嘴幌子的相麵先生把她們喊住了。老先生骨瘦嶙峋,麵容枯槁,但一雙黃眼珠子偶然一眨卻精光四射,宛如鷹隼。老先生說,二位太太是求子的吧?還是讓我相一麵的好。說了,就將眼皮耷拉下來,依舊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二位太太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走開了,因為實在慌著在廟會上逛,怕耽擱了時間就趕不回去了。但相麵先生在她們舉步欲行的一瞬間又說了一句,神算隻相有緣人。於是大太太二太太又站住了,轉頭看大老爺,讓他拿主意。


    大老爺平時並不十分信服相麵卜卦之類的事,但今天他被老先生那雙眼珠子吸引住了,他覺得那不是一雙平凡的肉眼,這個半死不活的老先生當然也不是一具凡胎。讓老先生相一麵吧,大老爺說。


    老先生先觀了大太太的麵相,又看了她的手紋,微微搖頭,說,生逢亂世不求此子也罷。


    蔣周氏未明其意,問,這話怎麽說?


    老先生又說,歷來隻有火克金,哪有金子來克火?


    蔣周氏還是不懂,但是老先生已經給蔣陳氏看相了。


    大老爺卻把老先生這句話記住了,他忽然預感到相麵先生這句讖語多少有點不祥之兆。但是相麵先生對二太太的結論打消了他心中的顧慮。老先生跟大老爺說,你這位二房太太滿臉福相。


    大老爺想跟他解釋說這位太太其實是他的兄弟媳婦,但想到這話題扯起來更讓人尷尬,於是就改了口問,老先生,太太可有子嗣之喜?


    老先生詭譎一笑,說,拿錢吧,龍鳳呈祥。於是,大老爺非常慷慨地給相麵先生的桌麵上丟了兩塊銀洋。


    因為在相麵先生這裏耽擱了時間,大老爺決定立刻上路往回趕了,五十裏路程不是容易趕回去的。盡管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有戀戀不捨之意,但大老爺已經吩咐她們上車了。


    二太太蔣陳氏突然想起來要買一把黃楊木梳子,大老爺讓高鷂子和白老三把車和牲口靠在路邊上等,他自己跟二太太蔣陳氏去廟會上買黃楊木梳子。


    大太太坐在騾車裏,心裏老想著剛才相麵先生說的那句話,生不逢時是什麽意思呢?莫不是這老先生又是騙錢來著?他咋說二太太滿臉福氣,他哪裏知道她嫁了個賭棍二流子呢?倒是我的丈夫,才算是天下難找的。大太太這麽想著才注意到大老爺是陪著蔣陳氏去買黃楊木梳子的,這多少讓她有點不舒服。但是,大太太的性格生來開朗賢惠,在大老爺陪著二太太買回木梳子的時候,她基本上已經把這種不愉快排解得一幹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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