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有何不妥?”


    眼看那三輛車子已經走遠了,自家師傅還圓睜著眼睛瞪著車子離去的方向,大弟子麵露疑惑。


    一清道長喉頭動了動,轉過身,眉頭緊鎖,隻吩咐了一句“趕緊進城”,便端坐在車上,盤起腿,閉目凝神修行。


    並非他不想扣下那妖妖嬈嬈的少年,隻是不知這些人是通過何種途徑得到那孩子的,萬一真是王爺送的,自己這麽做豈不是多此一舉?唯今之計,便是盡快進城,弄清楚這件事。


    待師徒三人風塵仆仆地趕到寧州府,自百姓口中了解到這兩日發生的事情,一清道長臉色都變了,立即吩咐徒兒驅車前往董府。


    董府已是掛上了素縞,白幡、白燈籠在屋簷下搖搖晃晃,陣陣白色煙霧越過牆頭飄了出來,帶著明顯的燭火的硫味。牆的那一側哭聲一片,哀哀戚戚,懸梁繞棟,聽上去卻又過於尖銳,給人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一清道長仔細辨別著空氣中殘留下來的不同尋常的味道,眼皮跳了跳。


    ――這是剛才路上遇到的那隻貓妖的味道!


    守門的家仆看到是道士前來,以為是為逝者做道場的,並未多加阻攔,連問也不問一聲就放他們進門,然後又安排馬房的人將牛車趕走,便又懶洋洋地靠坐在門房的矮階上,等著下一波吊唁者登門。


    一清道長進得門來,直奔靈堂。一路上,那隻蠢貓留下的味道還真是強烈得讓人反感。


    行至半途,見廊道上有一位腰束白麻帶、滿臉愁容,看上去頗像管事的中年男子匆匆行來,他趕緊示意徒兒上前將人攔下,然後自己快步走至那人跟前,也不管是不是有失禮之處,一臉急切地詢問:


    “這位管事,貧道冒昧問一句:不知府上老爺――生前最後時刻是與何人相處在一處的?”能將房屋弄塌又全身而退的,絕非凡人!


    被問話的中年男子正是賬房的廖管事,他正為府上幾位少爺和姨娘鬧著爭財分產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如今被人這麽一問,便嗅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他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著眼前鶴發童顏的老道士,而後拱拱手,畢恭畢敬地回答:


    “實不相瞞,自我家先主母故去,我家老爺便喜盤亙在正院。老爺在西廂房歇息的時候,皆是遣退了眾人,獨自一人宿下的,一應熱水洗漱用具也是早早就備下了,隻第二日才由貼身小廝將那些用過的東西抬走,至於其他的――”說著,他頓了頓,不好意思的笑笑:“主人家的事情,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豈敢妄議。小的也隻是個賬房管事,對於內院的事情,實是不熟。道長不若去詢問張大管事為好。”


    ――現在府內一團亂麻的,讓他上哪去尋那大管事!


    一清道長臉色沉了沉,隻拖著對方不放,將其拉至通道一旁的隱蔽處,避開其他往來家仆的視線,壓低了聲音說:


    “如今我隻問你一件事:府上原本可是住著一位妖妖嬈嬈的少年?看上去年歲不過十四五的樣子。”邊說著邊比劃了一下高度,看對方有些猶豫,又補充道:“你隻需回答是與不是,旁的事,貧道不會過問。”


    廖管事有些猶豫地點點頭。“曾聽老爺的長隨茂名提起過,是有這麽一個少年,好像是別人贈與我家老爺的。”董老爺喜歡的是清秀可愛又稚嫩的弱質少年,有一回自己去書房向老爺匯報賬目的時候,偶然見過一名妖嬈少年,豔麗又明媚,著實讓他驚訝了好一陣子,以為老爺換口味了呢!


    “莫非,那孩子有問題?”廖管事立即聯想到老爺意外身亡的事情上,臉色瞬時變了。


    旁的人興許不清楚,自己可是知道,在城郊有一座不同尋常的山莊,老爺偶爾會去那裏淘登一些奇怪的東西回來,全都是經自己的手劃撥的銀錢,從不假借他人之勞。據說,隻要有錢,那莊子裏是連妖怪都有得賣的!


    ――難道那少年其實是妖怪變的,害死了老爺?


    廖管事正欲進一步詳細詢問,不想進出內院的西邊角門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二少爺一臉急怒之色,氣勢洶洶的衝了出來。


    “少爺!二少爺!您慢點!如今靈堂裏都是經常往來的熟識人家……”緊隨其後的,是二少爺的貼身小廝茂疊和後院的幾名巡更。大家慌慌張張的,臉色很難看。


    身形虛胖的二少爺視線極快的在院內一掃,腳步不停地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廖管事肅身而立,待胖乎乎的二少爺行至跟前,這才恭恭敬敬地行禮。


    “二少爺。”


    “你……你說!那幾個男孩,是不是姨娘和大哥叫你賣了!”二少爺氣喘籲籲地瞪著他,那胖短的手指幾乎要戳到他鼻梁上了。


    廖管事微微皺眉,避開對方的手指,又斂身行了一禮,沉聲道:“廖某實不知二少爺說的是什麽。若是少爺無其他要事,且容廖某先行告退,賬房還有許多事務要打理。”


    看他要走,二少爺急了,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喘著氣道:“你,你別走!你隻需告訴本少爺,你們,將、將紅雲賣到何處去了即可!本、本少爺自會去贖他回來!”


    廖管事暗驚,與一清道長麵麵相覷,趕緊追問:“誰?你說誰賣了誰?”


    二少爺麵色潮紅地瞪著他,又奇怪地瞥了那麵生的老道士一眼,不滿地嘟囔道:


    “不是你們賣了紅雲好換錢麽!這事必定是要在賬房過賬的!看你如何狡賴!”


    “此事,廖某實是不知!二少爺是不是弄錯了?因著張大管事下了嚴令禁令,這兩日並無人從府中運出任何物事!”廖管事垂手肅立在一旁,一臉坦然。


    在他們看來,那些孌童也不過是通買賣的物品,隻是價格有貴賤之分而已。像紅雲這樣的姿色,少說也值個三五百兩銀子,若真有人起了歹意,趁著府中混亂顧不上後院的瑣事,從而脅迫一兩個漂亮的孩子綁了出去賣掉換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帶人出去可比帶著財物出府要容易多了,隻需將那些孩子偽裝成做粗使的小廝,又許給他們好處,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跟著走即可。


    若真有一兩個在這個時候走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誰知,二少爺下一句話更是將他嚇得不輕。


    “不止是紅雲,就連棋哥兒銳哥兒,還有其他人,都走得一個不剩了!他們若不是被賣了,怎麽可能消失得如此幹淨?就連房間裏的衣物都沒有帶走!”胖子少爺緩過氣來,說話聲音更是響亮,頗有些理直氣壯、前來興師問罪的意味。


    廖管事眉頭微擰,看向茂疊和其他仆從。


    大家一致點頭,證明二少爺的話確是真的。


    廖管事神色一凜,指了其中一個仆役去尋張大管事,便又轉身對一清道長拱拱手,頗為客氣地說:“府上尚有事情要處置,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道長――”


    一清道長截斷對方的話,擺擺手,直說“無礙”,卻毫不客氣地提出欲往幽禁那些孌童的小偏院探個究竟。


    廖管事一臉為難。


    即便小偏院關的是男孩子,可那也是後院的一部分,怎可貿然讓外人貿然進入。


    正待拒絕,張大管事到了。


    張大管事是認識一清道長的,知道這是位得道高人。聽了事情經過,他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將一清道長師徒給請到了後院,往小偏院走去。一路上,事先得了吩咐的家仆已是將各個院落間的通道都守住了,以防被不知情的丫鬟和女眷們貿然走動間撞上。


    到了偏院,果然如二少爺說的那樣,靜悄悄的一片,早已是人去屋空。


    張大管事臉色鐵青地喚來了這兩日值守的護院和巡更,嚴厲地訓斥了一番,眾人都推說不知情。


    一清道長不願插手他們的內務,徑直往屋內走去。他最先進入的,便是一個散發著濃鬱血腥味的房間。


    看著床褥上已經幹涸的暗紅色汙漬,他微微皺眉,鼻翼動了動,沒說什麽?一甩拂塵,轉身出了門,逐一檢查其他房間。


    待到一間外麵看著相同,內裏卻是裝飾得極其華麗的房間,他停下腳步,認真仔細地搜尋起來。


    屋子裏的貴重擺設仍在,床褥微亂,床前矮幾上還擱著一杯喝了一半的清茶,早已冷卻。看得出來,在房間的主人消失前,他是躺在床上的。這個與其他房間的情況基本相同。


    也就是說,在這一群孩子消失前,大家都在睡覺。


    由此可以斷定,他們是在夜間消失的。


    隻是――


    紅雲早已被他廢了一身妖力,又消除了記憶,且這房間四周布著凡人肉眼不易察覺的陣法,日夜壓製著他的靈氣和戾氣,從那杯清茶殘餘的味道中也可以辨出,就連他的日常飲食,也是遵照他的吩咐,加足了料的。那孩子根本不可能突然恢複妖力做下這等事。


    而且,由前院一路行來,貓妖的味道愈發淡了,到了這裏,已是痕跡全無。


    也就是說:這些孩子的事與那隻貓無關!不單是貓妖,就連其他妖怪的味道都沒有留下。


    那麽,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地潛入後院,帶走十多個孩子而不叫人察覺?


    一清道長沉思著,跨出門檻。


    此時院中聚了十多名壯漢,正是這兩日在後院值守的護院。


    張大管事已是問完了話,看到老道長出來,趕緊殷勤地上前,有些緊張地詢問:“道長,您看此事……”


    一清臉色陰鬱地掃了院內眾人一圈,道:“大家不妨先說說董老爺辭世那日夜間,府中有何異常。”


    張大管事朝那群護院一使眼色,大家逐個上前將那天自己看到的事情又述說了一遍。


    “你是說,那天晚上遇上了一群瘋狂的老鼠?”


    一清立即抓住了讓他感興趣的事情。有老鼠相助,這可不是貓會做的事。


    那名回話的護院立即點頭,旁邊也有一人插話,補充說明:


    “小的那晚還聽到,院牆處似乎傳來些微響動,好像是孩子的聲音。隻是不待小的上前巡查,那群老鼠便瘋狂地衝了出來。小的無奈,隻好跟王啟一塊撤走了。”王啟,正是那晚跟他一塊巡夜的。


    “蠢貨!當時怎麽不立即回報!”張大管事氣得臉色發青,怒叱道。


    “可是?那晚正堂大屋倒塌,小的以為那些老鼠是被地麵的震動驚到,這才傾巢而出……”


    一清道長擺擺手,麵向張管事,語重心長道:


    “報官吧。將那些孩子捉回來,哪怕隻尋到一兩名,也可問出那夜是誰闖入貴府。指不定,還可查出害了你家老爺的凶徒。”貓妖的妖力並不是很強,亦非力量型的妖怪,頂多偷竊些金銀珠寶,要弄垮一間大屋,它還沒這個本事。


    張管事神色一凜,恭敬地送走了師徒三人,立即遣人報官。


    出了董府,牛車拐到大街上,年紀較小的道童滿臉不解地問:


    “師傅,您可是看出了什麽端倪?那董老爺,真的是被妖怪害的?究竟是什麽妖怪,那麽厲害!”


    一清道長歎了一口氣:“乖徒兒,這回你可是問倒師傅了!為師也勘不破啊!”


    道童詫異:“怎麽可能有師傅勘不破的妖怪!師傅最厲害了!”然後用肩膀撞了撞趕車的道童:“師兄,你說是不是!師傅又誆我們了!”


    那道童靦腆的一笑,不語。


    一清道長心裏一動,試探著問:“睿兒,這事,你是怎麽看的。”


    名喚程睿的道童默了默,才幽幽歎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一清道長挑挑眉,神色有些訕訕的。


    “徒兒可是怪為師的行事過於乖張,不但見死不救,反而助紂為虐?”山莊裏的事,多是自己插手,才導致那些妖物被困,成為人類的禁臠。可是?放任那些妖物不管,隻會對人類造成更大的危害!誰知道那些妖怪有沒有害人的心思?就算之前不曾害人,他也無法肯定以後他們不會害人!終究是人妖殊途……


    “睿兒並非聖人。隻是看到那一灘血,有感而發。師傅莫要放在心上。”


    程睿輕輕呼出胸中鬱氣,麵色又恢複了一貫的平和。


    一清臉色更臭了。


    那根本就是人血,不是妖怪的血!


    他這好徒弟正拐著彎的罵自己,不該讓董府報官追捕那些孩子呢!隻是――


    人各有命,今生的苦難,皆是為了全上一世犯下的惡事!那些孩子淪落到這般境地,卻也不是他促成的!


    轉而想到今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一位俊俏的小哥兒,他捋捋飄蕩在胸前的白須,神色莫測。


    ――那孩子,居然教人看不透他的前世今生!不知那與生俱來的貴氣,又是何緣故?還有,剛才他竟然疏忽了,隨行的那隻貓妖既是不聽少年的話,那麽,又是誰在壓製它?那緊閉的車簾後,究竟藏著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腦海中不知不覺就想起那個有著一頭銀發的女子。


    非妖亦非人的存在麽……


    “睿兒,去成風那裏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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