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抬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發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幹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穀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麵,眼睛象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穀,頤穀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麵包撚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鬆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適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穀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燒,心裏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象給頤穀打了耳光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秘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穀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裏佩服自己的機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準麽?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象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著,別扯到我身上,建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決不鬧什麽引誘良家少女的笑話。家裏放著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賞。我該得意,決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欲望裏,隻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欲望彼此相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麵前的茶杯上,仿佛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才講她自己決不撚酸吃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胡說八道,好象他什麽都知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著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吃醋。你小心著,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下去。"


    俠君象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麽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象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卿說。建侯聽著,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隻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醜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仿佛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裏。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裏糊塗地,不知什麽時候讓她在我們心裏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象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象這次西班牙內戰裏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裏。象咱們家裏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著,吃不下--這位齊先生年紀雖輕,想來也飽有經驗?哈哈!"頤穀聽著俠君前麵一段議論,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觀察得入情入理,沒想到他竟扯到自己頭上,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對陳俠君的怨恨復活了。


    李太太忙說:"俠君,你這人真討厭--齊先生,別理他。"


    袁友春道:"俠君,你適才講咱們的太太不美,這咱們裏有沒有建侯?"曹世昌、趙玉山都和著他。


    李太太笑道:"這不用問,當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醜,現在已老更醜。"


    俠君慌的縮了頭,手抓著後腦,做個鬼臉。陸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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