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賀星原當先乘上莊園主用以接待客人的觀光車, 坐下時很自然地鬆開了一顆西裝紐扣, 撥了撥腕表。


    林深青忽然頓在了原地。


    其實他的長相身材和從前相比並沒有多少變化,但仔細一看, 氣質卻從裏到外淘洗了一層。


    就說現在, 他穿著精致的手工西裝, 背脊筆挺地坐在那裏,撥個腕表, 鬆顆紐扣,不用誰開口介紹,旁人也能輕易辨認出他商界名流的身份。


    大家都會想,出身豪門卻少有上流圈年輕公子哥的浮躁氣, 這樣的人,一定從小就被當作家族繼承人用心培養。


    沒有人會猜到,他曾經在紅白相間的塑膠跑道揮汗如雨,在密不透風的飛機駕駛艙推杆蹬舵, 遊刃有餘。


    林深青突然想起今天劉敦在機場說的話——做自己喜歡的事,沒什麽辛苦不辛苦的。


    那賀星原現在辛苦嗎?


    她不想去想。


    林深青默了默, 坐上觀光車,特意挑了賀星原後麵一排的位置,跟他保持了一些距離。


    賀星原回頭看她一眼。


    她解釋:“香庭和金越的戰爭, 伽月表麵上還是裝裝中立, 要不人家莊園主看你開外掛,瞧不起你呢?”


    賀星原淡淡一笑,扭過了頭。


    林深青感覺他好像會錯了意。


    可她這劃清界線的舉動, 確實是在為他著想,並沒有特殊的意思。


    她想再解釋點什麽,張張嘴又覺得多餘。


    兩人陡然陷入沉默。


    觀光車緩緩往莊園深處駛去。剛下過雨的天,濕潤的夜風裏氤氳著淡淡的青草氣和葡萄香。遠處隱隱可見一棟圓頂尖塔的白金色建築,造型瑰麗得像泰式古堡。大概是莊園主招待幾位客人用餐和居住的地方。


    兩人的秘書助理都去了別處吃簡餐,誰都不說話,車上未免太安靜了。


    賀星原半回頭,主動挑了個話頭:“華欣很受泰國皇室青睞,貴族們幾乎每年都會到這裏小住,這附近還有泰皇的行宮。”


    林深青生病前活躍的地區主要是歐洲和北美,對東南亞這一帶了解不多,有問沒問地接了句:“這麽說,泰皇也來過這個莊園?”


    “對,莊園主是位七十高齡的泰籍華人,跟皇室貴族關係不錯。”


    林深青點點頭,想難怪他說來這兒談的不是小生意。她想,這樁生意說十億可能都是蠅頭小利,更要緊的是,它能跟泰國皇室建立紐帶,深入東南亞商圈。


    到了目的地,兩人前後腳下車,被傭人們領進了餐廳。


    餐廳頂壁很高,八盞水晶吊燈把四下照得金碧輝煌,正中的長桌擺滿了新鮮的食物。林深青掃了一眼,發現一半是泰國料理,一半是中國菜,其中還有特別為賀星原準備的港餐。


    兩人在同一側坐下。賀星原低聲提醒她:“抓緊時間填肚子,等會兒來了人,就吃不了什麽東西了。”


    林深青猜到他在說誰,先挑了些主食吃,剛夠五分飽,就聽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和笑聲。


    是莊園主巴納和趙曲風來了。


    她拿餐巾擦擦嘴,跟賀星原同時起身。


    兩邊慣例來了場寒暄。


    寒暄過後,巴納用流利的中文招呼他們:“別客氣,坐下繼續吃。”又抬手示意趙曲風,“趙總也是,剛才那頓晚餐光顧著陪我聊天了,再吃些。”


    趙曲風點頭微笑,躬著腰請巴納先坐。


    巴納在主位落座,問候賀星原和林深青:“我聽說小賀總和林小姐是從曼穀過來的?”


    賀星原代答:“是的,巴納先生。”


    “怎麽還繞一程?趙總就是坐直升機直接落地華欣的。”


    賀星原笑了笑:“我們出於某些私人原因,不太喜歡直升機。”


    趙曲風臉色微變。林深青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喲”了一聲。


    這莊園主是個老江湖,一開場就把賀星原和趙曲風的恩怨亮到了明處,且擺明了提醒他們,沒什麽好藏的,在座誰跟誰一夥,誰跟誰結了仇,他都清楚。


    既然這樣,林深青就沒必要假裝中立了,誠實一點反而更好。


    她心裏有了計較,開始有意跟賀星原親近搭話:“這個叉燒做得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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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星原點點頭:“巴納先生有心了。”


    他擺手示意沒什麽,接著說:“別光吃菜,小賀總,你來開瓶酒吧。”


    賀星原看了看酒架上二十來支葡萄酒:“要是隻有一瓶酒,我就不客氣了,這麽多,還真不知道怎麽下手。”


    巴納笑起來:“這哪種美酒配哪種佳肴,確實有一些門道,看來小賀總是這方麵的外行。”


    賀星原點點頭承認。


    巴納轉頭看趙曲風:“趙總懂得不少,那讓趙總挑吧。”


    趙曲風起身走到酒架前看酒,撣衣擺的手勢難掩得意。


    林深青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纏了一圈紗布,不知怎麽遭報應傷著了。


    趙曲風三兩下挑選完,拿起一瓶白葡萄酒,笑著說:“小賀總開這瓶維歐涅吧,泰餐重口辛辣,適合配甜度高,口感清爽的酒。”


    林深青低低“啊”了一聲。


    巴納和藹一笑:“這怎麽辦?林小姐看起來好像不太讚同。”


    趙曲風看向林深青:“林小姐抱病多年,可能已經不太記得這些常識了。”


    她笑笑:“確實難免生疏,不過趙總說得沒錯,按傳統的搭法,咖喱配維歐涅是絕佳的選擇,我隻是有點好奇,金越都是以這樣的配餐意識服務顧客的嗎?”


    “當然。”趙曲風笑了笑,“根據顧客選擇的餐點,從專業的角度給出餐酒的建議,這是金越一直堅持的服務意識。”


    “可是……”林深青看了一眼賀星原的餐盤,疑惑道,“我們小賀總一直在吃港菜,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一口泰餐啊。金越的服務意識,是不是太浮於表麵了?”


    趙曲風笑容滯住。


    巴納笑著打圓場:“趙總可能是一時疏忽,再換一瓶就是。”


    趙曲風撐著笑意轉頭換酒,這次拿了一瓶紅葡萄酒:“那就開這瓶吧,口感輕盈的黑皮諾搭配叉燒,”他看向林深青,“林小姐這回應該沒有異議吧?”


    她一臉“說不好”的表情,皺了皺眉問:“我沒看錯的話,這瓶新西蘭的黑皮諾,市麵價格大概隻需要二十五美金左右?”


    巴納點點頭:“是的。”


    趙曲風笑了:“林小姐的意思是,這瓶酒太便宜了,配不上小賀總的身份?可我記得林忠廷老先生曾經講過,葡萄酒世界不分貴賤,人人都有享受美酒的權利。看來林小姐不太讚同你爺爺的教育。”


    林深青搖搖頭:“葡萄酒世界不分貴賤,酒店業卻分。我想走進香庭、金越的顧客,和走進青年旅舍的顧客,應該不是同一撥人吧。趙總拿一瓶二十五美元的酒告訴你的客人,你對待來者一視同仁,不分貴賤,難道這些貴人們會感到舒服嗎?按我看,經營者開始經營的第一步,就該找準自身定位,拿葡萄酒世界的準則來打造酒店,那怎麽行呀。”


    趙曲風的牙關越咬越緊。


    巴納哈哈大笑:“真是巾幗不讓須眉,林小姐有這樣的見識,我看小賀總該退位讓賢了啊。”


    賀星原笑著看了眼林深青。


    林深青湊近他,輕輕挽住他胳膊:“巴納先生說笑了,我這就是跟著小賀總聽點皮毛嘛,您可別挑撥我們呀。”


    一頓飯吃到後來都是巴納的笑聲。


    散場後,傭人領著賀星原和林深青上了四樓的客房,說三樓那幾間已經排給了趙總、傅總和褚總,所以滿了。


    賀星原點頭向傭人道謝,等整個四樓隻剩了兩人,才問林深青:“剛才餐桌上那一套,哪兒學來的?”


    林深青奇怪反問:“我一個釀酒師還能不懂這些麽?”


    賀星原沒解釋,其實他說的不是關於葡萄酒的那些常識,而是指她先露盡風頭,而後急流勇退,輕輕巧巧把這一切歸功於從他這兒耳濡目染得來——這種標準賢內助的做法。


    他很清楚她這麽做是為了壓趙曲風。


    如果盟友換成傅宵,她大概一樣會挽上他的胳膊。


    四樓就兩間客房,林深青靠裏,賀星原靠外。


    看他走過了自己的房間還不停,她指指門:“你到了。”


    “我知道。”他說,“到你房間檢查一下,這裏靠近葡萄園,熱帶雨季蛇蟲多。”


    林深青剛想說傭人肯定檢查過了,卻先聽見他下一句:“趙曲風那手就是被蛇咬了。”


    她一愣之下笑出聲,進了房間才壓低聲問他:“怎麽被咬的?”


    賀星原笑了笑:“我們談合同安排在明天,他提前一禮拜過來,天天在葡萄園幫巴納先生修剪葡萄藤,藤上纏了條蛇,他沒看見。”


    林深青扶著腰笑倒在床邊。


    她算是明白了。趙曲風這人肯定是電視劇看太多,看那些男女主人公都用一顆真摯謙遜的心打動大老板,拿下幾億的合同,所以也學著放低姿態,拚命鑽研葡萄酒功課,企圖投其所好。


    可現實商圈,談生意是看資本和實力的。


    都說術業有專攻,如果巴納先生需要人修剪葡萄藤,這裏多的是比趙曲風專業的工人,如果需要人懂酒,這裏也不缺擅長此道的釀酒師。


    很明顯,巴納先生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一個優秀的酒店經營者。


    趙曲風提前一禮拜來,不好好經營公司,卻成天在這兒拍馬屁,根本是多此一舉,。


    “這叫什麽?這叫用,力,過,猛。”林深青歪倒在床上,笑得肚子痛。


    賀星原在房間裏四處打轉,從窗簾到桌縫再到床底,彎著腰角角落落仔細看,聽見這話笑著抬起頭來,倒是沒想到林深青的腦袋就趴在床沿,這一下大眼瞪小眼,近得呼吸相聞。


    兩人的笑都凝固在臉上。


    林深青從床上爬起來:“哦,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嗯。”賀星原站起來,“我明天一早就出去忙了,大概傍晚才回,你跟著傅總吃早餐就好。”


    她點點頭,把他送出了房。


    次日一早,傭人來叫林深青用餐。她沒精打采地隨意洗漱了下,到樓下餐廳吃飯,一看隻有傅宵一個人坐在那兒。


    她懶洋洋在他對麵坐下:“商業精英們都出去談生意啦?”


    傅宵不爽地“嘖”了聲:“說得好像我不是精英似的?”


    林深青打個哈欠,滿眼都是困倦的淚花,自說自話:“不過他們幹嘛出去談啊?”


    “跟泰國皇室有接洽,不能叫貴族下駕到這兒來吧。”


    林深青伸個懶腰,點點頭。


    傅宵看她這迷糊樣,奇了怪了:“你昨晚沒睡覺,做神仙去了?”


    “這不是飛機上睡多了,所以失眠了麽?哦,可能還有點認床。”


    “你這自欺欺人的借口倒是挺多。”


    林深青噎住:“吃你的飯。”


    “給你講點提神的。”傅宵說,“你猜昨晚我和褚總做完馬殺雞回來,聽見了什麽牆角?”


    “哦,我們在這兒力戰小賤|人,你們去做馬殺雞?”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聽見了牆角。”


    “幹嘛,趙曲風那屋叫|床啊?”


    “……”傅宵一口牛奶差點噴出來,正了正色說,“昨晚後來蔣鶯到了,跟趙曲風吵了一架,在說拍賣會的事。男的罵女的蠢笨如驢,活該被人耍得團團轉,女的罵男的一毛不拔鐵公雞,活該被人壓一頭。狗咬狗的場麵真是精彩。”


    林深青攪著魚片粥嘖嘖搖頭。開始是狼狽為奸也你情我願,日子一久就成了彼此握著對方的把柄相看兩厭。利益男女能有什麽天長地久,結局一拍兩散都是好的,慘的是最後八成得同歸於盡。


    她伸出五指放在光下:“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省得髒了女神的手。”


    傅宵搖著頭笑。


    吃過早餐,林深青就回房補眠去了,並且交代了傭人不用叫她吃午飯。一覺睡到下午,吃了點心才舒坦。


    傅宵閑得在莊園裏騎大象,一看她出來,如獲大赦:“悶死了,跟我出去走走。”


    “去哪兒?”


    “海邊,這裏的沙灘能騎馬,去不去?”


    “行啊,反正沒事做。”


    林深青跟傅宵離開了莊園。


    他沒叫司機,親自開著車往海灘去。一個鍾頭的車程,到海邊太陽已經西斜。


    林深青站在岸上高處遠眺波光粼粼的海麵,倒是不記得,從前到底是怎樣怕海的了。


    為什麽會在遊泳館哆哆嗦嗦地拉著賀星原的手走不動路。


    為什麽會在噩夢初醒時分抱著他哭。


    “林深青。”傅宵突然嚴肅地叫了她一聲。


    她偏過頭:“幹嘛,不是要騎馬嗎?下去租啊。”


    他沒接話,自顧自繼續說:“有個問題我好奇很久了。”


    “什麽問題?”


    “如果當初你剛出事故的時候,我能早點發現你生病,逼你去看醫生,跟賀星原一樣陪你治療,你會不會聽?”


    林深青一臉莫名其妙:“你逼得動我?”


    “那再倒退多一點,如果當初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不是想聘你做釀酒顧問,而是真的想包養你,你還會來伽月嗎?”


    “神經。想包養我的金主多了,你看我去了麽?”


    傅宵笑著點了點頭:“所以不是我走錯路,是不管怎麽樣,這條路都走不通。也不是我失去了先機,是這事本來就不分先來後到。”


    “你神神叨叨說什麽呢?”


    他搖搖頭示意沒什麽,又問:“這次行程結束後,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她眨眨眼:“看你怎麽給我安排工作啊。”


    “還記得我是你老板。”傅宵點點頭,“下去挑馬吧。”


    兩人到了海灘邊的馬場挑馬,接著又分頭去換泳衣。


    林深青沒穿比基尼,換了保守的連體泳衣,外邊披了一件白紗罩衫,出來的時候轉了一圈,沒看到傅宵,給他打電話:“你一大男人換個泳褲比我還磨嘰?”


    “商業精英嘛,總是有點突發情況。”


    “?”


    “嗯,你沒想錯,我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


    “傅宵,”林深青嗬嗬笑著,“你存心整我呢?”


    “沒有,我給你安排了工作。”


    “在沙灘放鴿子的工作?”


    傅宵笑了笑:“伽月和香庭接下來有個合作項目,你作為伽月的首席釀酒顧問,負責和那邊跟進所有相關事項,具體內容可以請教小賀總。這就是你下階段的工作安排。”


    林深青氣笑了:“這種事你自說自話就完了,跟我商量了麽?”


    “你剛才還說,看我怎麽給你安排工作。”


    “……”


    林深青點點頭:“那你現在真把我撂這鬼地方了?”


    “你在原地轉一圈,接你的人應該到了。”


    “我信你才有……”


    剛說到這兒,一輛勞斯萊斯幻影停在了岸上公路,賀星原從後座走了下來。


    林深青愣愣把話接完:“鬼……”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什麽神仙助攻啊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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