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送林深青到家,讓她把他放出黑名單以後,賀星原遊魂一樣回了宿舍,擠開一左一右杵在門口看戲的陳馳和劉敦,垂頭弓背地坐在了書桌前。


    陳馳走過來:“你進來的時候,沒聞到什麽味道嗎?”


    賀星原認命地點點頭:“聞到了。”


    滿屋子都是女人的味道。


    他之前是“處久而不聞其香”,可換了剛踏進這間宿舍的人,哪能察覺不到。大概也就隻有劉敦這麽粗的神經才絲毫不作聯想,還會在送完老師回來,看到林深青的刹那嚇得一腳絆倒。


    “所以說,”陳馳不解,“難道老吳就這麽信了你的邪?”


    賀星原搖搖頭,拿起手機給他看。


    短信界麵,一條吳德發來的消息:小兔崽子,再給我逮著,不客氣了!


    陳馳捧腹大笑:“難怪老吳急著要走。不過這老頭還挺懂照顧姑娘麵子的啊。”


    賀星原搖搖頭,不太認同這個說法。


    照林深青的臉皮,就算老吳當場揭簾“捉奸”,她應該也能笑意款款地爬下床,跟他友好握手致意,道一聲“老師您辛苦了”。


    劉敦過來插話:“剛才沒來得及好好打個招呼,都不知到底該叫姐姐還是嫂子,星原你倆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啊?”


    賀星原生無可戀地看著他,一臉“我要是知道的話為什麽這副鬼樣子”的表情。


    陳馳搬了把椅子來坐,鼓勵地拍拍他肩膀:“都這樣了,別掙紮了。”


    劉敦也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跟陳馳說:“不行,我覺得這女的一看就跟你那酒吧老板娘一樣愛欺負人。你看現在,哪回不是你主動去水色找人家,人家還次次愛答不理。星原不能步你後塵。”


    “不是,這怎麽還扯我身……”


    “你倆能不能閉會兒嘴?”賀星原站起來,轉身一頭栽上床,剛一碰著床單就嗅見林深青留下的味道,又把枕頭被子通通扔下來,“操!”


    林深青在家一步不出地窩了三天。


    警察的巡邏車來過幾次,沒發現異常。家裏原本萬年不使的監控設備和報警係統也啟動了,卻純當了三天擺設,一樣無用武之地。賀星原為了防止意外發生,還在她家電子門輸入了自己的指紋,結果當然也沒用上。


    快遞事件好像就是個尋常的惡作劇,再沒了下文。


    三天後傍晚,賀星原上完課後到白麓灣接她去一院複診。


    何鈺鬆今天病人有點多,快到下班的點了,還排著不少號。林深青看遠遠沒輪到她,就叫賀星原替她取檢測報告,自己去了住院部。


    她到的時候,林忠廷正在病床上吃晚飯,看見她來,給了一眼就繼續低頭剝蛋殼了。


    倒是徐姨熱情地給她搬凳子,拿水果:“深青來了啊,最近工作不忙嗎?”


    “忙啊,”她坐下來,“釀酒期怎麽會不忙,天天賺錢呢。”


    林忠廷冷笑一聲。


    林深青當沒聽到。


    徐姨笑嗬嗬來打圓場:“那你這是又陪朋友來看醫生呢?”


    “對,他排號呢,我沒事幹來轉轉。”


    林忠廷聽見這話抬起了眼皮,看的卻不是林深青,而是徐姨。


    徐姨立刻心神領會,問:“那個男孩子是你男朋友嗎?”


    “哪能呢,”她搖搖頭,“就是個小弟弟。”


    徐姨點點頭,看了一眼林忠廷,沒再得到訊號就轉身忙活去了。


    林深青小坐了會兒,也回了門診樓。


    等她走了,林忠廷才擱下碗筷,怒氣衝衝地說:“什麽小弟弟!她那沒心沒肺的丫頭,會陪個無關緊要的三番兩次來看病?說謊不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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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姨趕緊給他拍背順氣:“倒也不一定是說謊,我看那男孩子確實年紀挺小的,長得還像……”


    “像什麽?”


    “咱們縣城老家,閣樓書櫃裏有本老相冊,那上麵的男娃娃。”


    “這哪能!”林忠廷擺擺手,“那是原先隔壁路家的孩子,早去了港城,姓氏都改了。”


    “那大概就是因為有點像才合了深青的眼緣,您不是說她小時候跟路家孩子感情特別好嗎?”


    林忠廷歎了口氣:“就是因為感情好,後來我都不敢跟深青多提一句路家。”


    “這是怎麽了?”


    “當初深青跟她媽媽搬走沒多久,那孩子家裏有天半夜煤氣泄漏,大冬天的,門窗都關死了,兩口子睡得熟,就這麽沒了。”


    徐姨有些詫異:“那孩子怎麽逃出來的?”


    “在咱們家呢。那天剛巧是深青生日,他來借座機,說要給她打電話,結果一直沒人接,他等著等著就在我這兒睡著了,也是運氣好。”


    “聽您這意思,深青不知道這事?”


    “當然不能給她知道!她跟路家人關係多好啊,親爸親媽親弟弟似的,歡歡喜喜慶生的日子,出了這種事……後來她問起,我就說他們舉家搬去港城了,沒留聯係方式,反正都是見不著麵的人了,就當存個念想吧。”


    徐姨也跟著歎了口氣:“您啊,明明對她關心得很,偏偏嘴上不認……”


    同一時刻的門診大樓,林深青正在拒絕治療。


    何鈺鬆解釋:“自主治療當然也是一種方式,但藥物的作用同樣是必要的。”


    她搖頭:“除了吃藥,其他什麽都可以。”


    “那這樣,你把這份評估報告和整合療法的相關建議拿回去看看,如果光靠自主治療看得見效果,可以暫時不使用藥物。”


    林深青點點頭接過來。


    何鈺鬆又說:“另外還有個題外話。”


    “嗯?”


    “我們科羅醫生前陣子成立了一個ptsd的項目研究小組,你的症狀比較典型,作為病例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她想問問你是不是願意。”


    林深青眨眨眼:“什麽意思,要拿我去做實驗麽?”


    他笑著搖頭:“隻是跟蹤你的病情。”


    “那我也不當小白鼠。”


    何鈺鬆倒也並不意外這個答案:“沒關係,我會替你拒絕羅醫生的。”說完朝門外看了眼,“賀先生呢?我跟他單獨聊兩句。”


    林深青自動退避,讓賀星原進了門。


    何鈺鬆把她拒絕藥物治療的態度說明了一下,然後說:“創傷後應激障礙是比較複雜多變的病種,可能並發其他類似焦慮、抑鬱的病症,現階段強迫她吃藥也許適得其反,我建議一步步來,從她能接受的方式開始。”


    “但關於她不肯接受藥物治療的原因,如果你能夠了解到,最好盡快反饋給我。”


    賀星原點頭說“好”,接走了林深青。從門診大樓出來以後,她依然談笑風生,看不出異常。


    他開著車問她:“為什麽不肯吃藥?”


    她語出驚人:“那種藥副作用都很大的,我要是性|欲減退,沒高潮了怎麽辦?”


    “……”賀星原差點沒拿穩方向盤。


    為了完成何鈺鬆的叮囑,他選擇正麵剛,把這件事當作學術問題看待,過了會兒問:“你最近……有這個需求嗎?”


    林深青答得理所當然:“這難道不是女人每天都有的需求麽?”


    賀星原陷入了沉默,加速開到白麓灣,讓她先下車回家休息,然後去附近買晚飯。


    林深青坦然接受他的一切照顧,羅列了一大堆菜單,連佛跳牆這種繁瑣到極致的菜都點上了。


    賀星原用最快的速度買齊所有菜,打包回到白麓灣也已經過了一個多鍾頭。他知道她因為失眠食欲減退,根本吃不了這麽多,不曉得她又搞什麽鬼。


    電子門在三天前就輸入了他的指紋。他直接進了客廳,發現她不在,怕她在臥室睡覺,放輕了腳步上樓。


    結果就聽見了浴室傳來的水聲,還有摻雜在裏麵的微弱哭聲。


    他心下一沉,上前敲門:“怎麽了?”


    沒人應答,但水聲和哭聲都沒停。


    他再敲一次:“林深青?”


    她還是沒答。他嚐試擰把手,發現門從裏麵被鎖上了。


    賀星原有那麽一瞬大腦急劇缺氧,再下手就用上了砸門的力道:“你開門,出什麽事了你跟我說。”


    林深青還是不應。


    他等了等,剛要轉頭去找開|鎖工具,門卻“啪嗒”一聲被打開了。


    林深青沒在哭了,垂著眼站在他麵前。


    淋浴間的蓮蓬頭被開到最大,但她穿著衣服,並沒有在洗澡。


    她的意圖,好像隻是想拿水聲掩蓋哭聲。


    賀星原知道她為什麽要用佛跳牆支開他了。


    胸口像被千斤重的石頭壓迫,他突然覺得喘個氣都很費勁。


    默了默,他擠進浴室把水關了,扶著她的肩問:“怎麽了?”


    林深青低著頭一聲不吭。


    他把她拉進臥室,讓她坐在床邊,屈膝蹲在她麵前,仰著頭放輕聲問:“為什麽哭?是因為剛才在醫院拿到的確診報告嗎?”


    這個角度,林深青的視線避無可避。她呆滯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開口:“我會不會也被抓進精神病院?”


    她一雙眼腫得像核桃,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問出的話也離譜得好像未經思考。


    可是一個“也”字,卻讓賀星原把一切線索都串連了起來。


    她為什麽抗拒心理醫生,為什麽不肯吃藥。


    “不會,當然不會。你很快就會好,這不是什麽嚴重的病。”他看著她,“你告訴我,誰進了精神病院?”


    “我媽媽。”


    他皺了皺眉:“什麽時候?”


    “我讀初中的時候。”


    “那時候你跟媽媽在新爸爸家裏嗎?”


    她點點頭。


    “那媽媽為什麽進精神病院?”


    “因為她瘋了。”她毫無情緒地說,“她在半夜掐我的脖子,說我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跟生我的爸爸結婚。”


    “她還說,她跟新爸爸出軌,不是她的錯,這都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了,沒有男人會不對她動心。她說我以後會變得跟她一樣,被很多男人上……”


    賀星原怔在原地。


    林深青輕輕眨著眼睛:“我覺得不對,男人想上我是男人的事,為什麽我一定要答應?我不要那些看我一眼就想上我的男人,我覺得很惡心。”


    賀星原從沒想過會聽見這樣的原因。


    從沒想過,她對他所謂的征服欲,是出於這樣的原因。


    她不是非要全世界的人都愛她,她隻是在固執地尋找那些不會輕易愛她的人,渴望從他們身上汲取她認為的,幹淨的愛。


    “我明明已經跟她不一樣了。”她疑惑地說,“可是為什麽現在,我要像她一樣看心理醫生,像她一樣吃大把大把的藥丸,像她一樣哪兒都不能去,隻好每天待在家裏,那最後,我會不會也……”


    “沒有最後。”他起身把她抱進懷裏,“不會有那種最後。你不喜歡吃藥,我們就不吃藥,我會按醫生說的辦法治好你的。治好了以後,你不怕上天下海了,我帶你坐飛機,坐輪船,南極北極,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林深青沒再說話。


    過了很久,賀星原發現自己的衣服濕了。


    她攥著他的衣擺淚流滿麵,卻不發出一絲聲音。


    賀星原伸手去撫她的頭發:“為什麽不出聲?”


    她搖搖頭,示意不想。


    他開始笑,開始揉她的腦袋:“那以後想哭出聲的話,隨便哭就行了,不用躲進浴室,也不用開水,反正你家電子門隻輸了我的指紋,你還有什麽樣子沒給我見過?”


    她突然從他懷裏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眼睛卻笑了:“動情的樣子。”


    “……”


    賀星原覺得自己就不該多問這一句。


    因為這一刻,他發現自己並不像以往那樣氣急跳腳,那樣急於逃離曖昧的現場。


    他心裏居然在想,那就哪天見一見吧。


    哪天見一見,他也許就可以回答室友的問題,告訴他們——不叫姐姐了,叫嫂子吧。


    沉默良久後,他點了點頭:“嗯,以後應該會見的。”


    她笑著追問:“以後是什麽時候?”


    “你聽話治病,病情有進步的時候。”


    林深青“嘁”了一聲:“賀小公子,你不會真以為自己有這麽大魅力,值得我為了你乖乖聽話吧?”


    “有沒有這麽大魅力,你不是應該知道麽?”


    “……”


    林深青記起了酒店那夜摸到的東西有多大。


    他是在指這個嗎?


    她愣了愣,奇怪地想,是她弱雞了,還是對手升級了,這人怎麽突然有點……叫她招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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