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邑撫摸著脖子上的傷疤,傷疤正隱隱作痛,看來明天將會有雨,但願劉縯不會讓他等得太久,人間至悲,莫過於美人遲暮、名將白頭。


    同樣的夜色,也籠罩於漢軍所在的山崗。鄧奉夜闖官兵大營,對漢軍來說,堪稱是雙喜臨門——鄧奉力斬巨無霸,為漢軍除一強敵,同時也探出了官兵的中軍所在。劉秀連夜召集諸將,以樹枝、石塊、泥土模擬戰場,擬定作戰方案,隻等明日日出,便告實施。


    部署完畢,劉秀遠離人群,擁衣獨坐樹下。夜色越發深沉,四野寂靜,耳畔傳來士兵們的鼾聲。劉秀卻了無睡意,頭頂的樹枝,呈現出含糊而優美的剪影,而高遠的天空,繁星燦爛。這是遠古的天空,清澈明淨,不辜負隨便一次仰望,對得起任何一雙眼睛。涼慡的夜風,吹拂著寧靜,恍惚間,天地間隻剩他獨自一人。這種熟悉的感覺,勾起了他童年的記憶。那時他喜歡躺在山坡,聞稻香,聽蛙聲;那時他和這天空一樣幹淨,他總說,我要歇會,然後再考慮要不要長鬍子、娶媳婦。


    劉秀舉目四顧,這裏是昆陽,是離家數百裏的異鄉,遠處的官兵大營,此時隻能看見巨大的陰影,仿佛沉默的怪獸,口卻大張。而明天一早,他們便將與這怪獸搏鬥,有死無傷。


    這是大戰的前夜,身為主將,劉秀既興奮又迷茫。雖然明知明日之戰將極端艱苦,沒有暫停,沒有中場休息,隻能連續作戰,用盡所有力氣,而此刻的睡眠,正可為此積攢寶貴的體力,但劉秀就是睡不著,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


    他想起陰麗華來,美麗的姑娘,你是否每晚向遠方點一盞油燈,守候我歸家的腳步?你是否每當桃花盛開,便相信自己必將幸福?這個夏天,我們無法見麵,天空捲曲的睫毛,是暫時艱難的生活。親愛的,等著我,要耐心等著我。如果能夠獲勝,我將捎給你一封信,信上有桃花和清晨,信在你的手心,像遠山的一片碎雲。請觸摸這封信,那上麵有娶你的日子,那日子就藏於這封信。如果我不能倖存,鄧奉會帶著我的屍首,來到你的麵前。到那時,請為我合上眼睛,為了我們那短暫的緣分。


    舉手摘星,卻遙不可及;伸手攫風,卻杳無痕跡。夜色之下,一切恍如幻境,無真實可尋。劉秀慢慢躺下,嘴角暈開微笑,思緒越發縹緲。


    他無眠躺於山巔,仿佛明天根本沒有戰爭。此刻便是人生的最後一天,隻需投身夜色,將四肢打開到極限,若有若無地呼吸,而這樣就是永遠。


    他無眠躺於山巔,仿佛戰爭早已結束。他拂去征塵,埋下雄心,成了遊蕩山林間的自由人,流水是歌,落花是琴。


    他無眠躺於山巔,仿佛從來都沒有戰爭。他將在這星空下融化,化為煙雲,關心萬事萬物,為他們吟唱虛無的命運。


    他無眠躺於山巔,仿佛他已不再是劉秀,不再是任何人。


    終於,夢鄉降臨。而他並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作為一個普通人睡去。


    且停留於今夜吧,劉秀,別急著讓這夜太快過去,如果有夢,那便做一個史詩般的長夢,以奇蹟開始,以神話結束。因為你永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夜,你卑微然而愜意的日子將一去不返。今夜過後,一切將驟然不同,世界將向你敞開,大事件紛至遝來,你再也無法回頭,隻能被歷史的狂瀾席捲,無休止地奔流向前。


    【no.17 決戰】


    六月二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漢軍踏上征程。八千餘條漢子,排成兩裏多長的隊伍,恍如一群黑色幽靈,在霧靄中悄然穿行,誰也不曾說話,唯有凝重的沉默。晨風呼嘯,在荒涼的樹木和田壟上席捲而過,四野靜如太古,儼然一派冬日的蕭索。漸漸,太陽自地平線湧起,賜予這世間一縷光明和暖意。漢軍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繼續向黑暗的官兵大營走去,再過一會,他們便將如同熟練的工人,在那裏製造出一具又一具屍體,其中也許還包括他們自己。


    漢軍行不數裏,路遇鄧奉及其麾下騎士,正列隊於樹下守望,樹上赫然掛著巨無霸的人頭,麵目猙獰,兩眼大睜,猶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劉秀遠遠下馬,其餘漢軍將領也都跟著下馬,在鄧奉麵前牽馬而過,不敢馳騁。如此禮節,既是對鄧奉的感激,更是對鄧奉的敬意。


    鄧奉目送這群赴死之人,神色也莊重起來,再無慣常的藐視和調笑之意。劉秀行至跟前,鄧奉問道:“決戰就在今日?”劉秀點點頭:“正在今日。”鄧奉道:“昨夜我闖敵營,隻為殺巨無霸,可以見好便收。今日你入敵營,卻是誌在獲勝,隻能不死不休。你之所行,較我猶難。”一時之間,劉秀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答應道:“自當努力。”鄧奉道:“無論生死,我等你的消息。”


    等劉秀等人去遠,少年問鄧奉道:“公子不是不喜劉秀嗎?何以今日對他竟如此客氣?”鄧奉遙望劉秀遠去的背影,答道:“一事歸一事。無論如何,僅率八千散卒,便敢與百萬官兵決一死戰,明知烈火,而竟以身投之,明知巨淵,而竟以身赴之,其英勇如此,亦古今難得人物也。我輩雖不與其同戰,卻也不得不略表敬意。”


    漢軍沿昆水一路西行,直至官兵中軍大營隔水在望,這才停下隊列,八千人一萬六千個瞳孔齊向劉秀望去。劉秀躍馬而前,麵對八千將士,高聲道:“昨日諸君與我四渡昆水,所交戰者,州郡之兵也,雖然四戰皆勝,不足為喜。”說完,馬鞭向昆水對岸一指,再道:“前方便是官兵中軍大營,乃是官兵最精銳所在。隻有擊潰中軍,諸君才能真正稱得上勇猛!昨夜諸君都已親眼看見,鄧奉率數十少年,便已殺得官兵中軍大亂。以我百戰之師,難道反不如這些少年?”


    漢軍聞言,一片血湧。劉秀再道:“隻要擊潰中軍,官兵自然瓦解。我要選三千死士,隨我涉水而戰,一旦跨過此水,就不要想著回來。”漢軍紛紛應徵,很快,三千死士募齊。剩餘五千人,劉秀命李軼領三千人,向昆陽城突進,與城中漢軍會合。其餘兩千人,則由宗佻統領,原地駐留,劉秀對宗佻道:“一旦我和三千死士跨過此水,有從對岸渡水而來者,無論官兵還是漢軍,一律擊殺。”宗佻身為驃騎大將軍,職位比劉秀高出三級有餘,此時也是恭敬聽令。


    分配既定,人人各得其所,唯有廚子未有吩咐,於是問劉秀道:“敢問劉將軍,做多少人的飯哩?”劉秀命廚子上前,將這問題向全軍將士重問一遍。廚子羞怯,不能言語。劉秀向眾人道:“方才廚子問我,該做多少人的飯,你們說呢?”漢軍皆沉默,不知如何回答。劉秀吼道:“官兵不滅,何以飯為!”眾人熱血沸騰,齊聲吶喊。廚子道:“既然不用做飯,那我也要上陣殺敵。”劉秀端詳廚子,果然臉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夥夫,於是笑道:“好,領一把刀去。”


    廚子憨厚笑道:“我有刀。”


    “刀呢?”


    “刀在!”


    廚子說完,揚起腰間菜刀。漢軍見狀,譁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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