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低著頭,眼睛數著地磚,倉皇踱步而出,來到主位之前,膝蓋一彎,正要入座,便聽到一聲暴喝,有如春雷炸響,道:“你敢?”


    劉玄本來就心虛,突遭暴喝,頓時嚇得連打冷戰,循聲偷偷望去,便見劉稷滿麵紫紅,鬚髮直豎,正對自己怒目而視。


    無論yin威還是權威,都不如積威來得可怕。在劉玄這一撥劉氏子弟中,劉稷是出了名的狠頭,除了劉縯,誰也不服,誰都敢揍。劉玄從小到大,沒少挨過劉稷的拳腳,對劉稷的畏懼可謂是深入骨髓。劉稷對劉玄這麽一吼,劉玄連反駁也不敢,隻是傻傻呆在當地,退又不能退,坐又不敢坐,像一個被罰站的小學生,垂手而立,可憐兮兮。


    朱鮪霍然起身,怒斥劉稷道:“大膽!天子麵前,休得無禮!”


    劉稷根本不搭理朱鮪,手指遙戳劉玄,大聲教訓道:“起兵圖大事者,伯升兄弟也,跟你有何相幹?天子之位,幾時輪得到你?”說完,撩起袖子,便要衝上去毆打劉玄,像他曾經無數次毆打過的那樣。


    劉秀等人苦苦拉住劉稷,而朱鮪的語氣也開始軟弱下來,道:“立聖公為帝,乃諸位首領之公議。”


    劉稷怒視朱鮪,道:“什麽公議?可曾問過我等?自起兵以來,劉氏宗室和南陽豪傑總是衝鋒在前,攻城略地,出生入死,何曾後人?擁立天子,如此大事,為何問都不問我等,究竟是何道理?”


    劉稷這一鬧,雖然讓室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但卻也為劉縯爭取到了寶貴的思考時間。劉縯不動聲色地坐著,心思電轉。


    劉縯這一生,到哪兒都是老大,從未居於人下過,要他將天子之位拱手相讓,怎麽可能!麵對朱鮪等人的突然襲擊,他該怎麽辦?要不要馬上翻臉?


    翻臉之前,先得翻翻帳本,算一筆帳:目前的漢軍,好比一個企業,綠林軍實力最強,是最大的股東,持股比例遠遠超過51%,而擁戴劉縯的劉氏宗室和南陽豪傑,隻能算小股東而已。此前,劉縯出任柱天大將軍,名義上相當於是漢軍董事長,但卻並不能真的控製董事會。現在,大股東綠林軍要罷免他,另選董事長,從法理上講,他隻能接受,無法還擊。


    而且,朱鮪等人敢於暗箱操作,顯然有過精心準備,並不擔心劉縯撤股或者火拚。再者言,劉縯隨身隻有數十騎兵,而漢軍大本營內則有數千綠林軍,他要想當場翻臉,最終吃虧的隻能是他自己。


    武鬥並非最佳選擇,劉縯隻能寄希望於文鬥。見劉稷還在和朱鮪大吵,劉縯一拽劉稷衣袖,輕斥道:“坐下。”


    老大發話,劉稷不敢不聽,隻得悻悻坐下。劉縯站起身來,環視全場,在心中罵了每個人的老娘,然後揚聲說道:“劉玄與我,皆為劉氏子弟,同枝同葉,同榮同辱。諸位將軍欲立劉氏子弟為帝,我私心甚為感激。然而,為諸位將軍計,有一言不敢不陳。”


    在劉縯高大身軀的籠罩之下,首領們靜靜而聽。劉縯又道:“今東方赤眉,其眾數十萬人,實力遠在我軍之上。倘若我軍搶先立帝,赤眉豈肯甘心,也必另立一宗室為帝。如此,則必內爭而戰。王莽未滅,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損權,非所以破王莽也。”


    劉縯再次環顧全場,在心中又罵了一回每個人的老娘,然後再道:“首兵唱號者,無不身死名裂,難有成功,觀陳勝項羽,前車之鑑也。如今漢軍,兵眾不足十萬人,占地不足三百裏,勢力不強卻率先稱帝,從而成為天下眾矢之的,此匆忙招禍之道也。不如且稱王以號令,若赤眉所立者賢,相率而往從之,必不奪吾爵位。若赤眉無所立,待我軍破王莽,降赤眉,然後舉尊號,亦未晚也。願諸君詳思之。”


    劉縯所言,聽起來深思熟慮、句句在理,況且,劉縯在他的話中,已經作出了巨大的讓步,同意讓劉玄成為漢軍最高元首,隻不過不稱天子,而是先稱王。綠林諸將皆被說動,道:“劉將軍所言甚善,不如先稱王。”


    朱鮪等人的洶湧攻勢,被劉縯談笑間化為無形。眼看劉縯的緩兵之計即將得逞,朱鮪苦思冥想,盤算著該如何駁斥,然而,劉縯所言,又實在無可駁之處。關鍵時刻,張卬躁狂而起,根本不講道理,直接下結論,道:“稱天公尚可,稱天子何謂不可!”說完,拔劍擊地,再道:“疑事無功,今日之議,不得有二。”


    張卬說完,得意四顧,這一劍下去,看誰還敢廢話!


    然而,一直沉默著的劉秀,卻視張卬為無物,起身言道:“舂陵劉氏,劉祉為大宗嫡子,劉玄則旁支疏屬。且劉祉言行淳厚,有長者之風,南陽無不敬之。今舍劉祉而立劉玄,是棄尊而立卑,恐遭天下人恥笑矣。”


    劉秀此言,更是讓人無法駁斥。斯時乃宗法社會,劉祉作為大宗嫡子,身份遠比劉玄尊貴,如果一定要立一個劉氏子弟,劉祉無疑是頭號人選,繞開劉祉而立劉玄,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王匡等人惡狠狠地瞪向張卬,莽夫,叫你他媽的逞能,本來人家劉縯已經讓步,同意由劉玄出任董事長,咱們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得的。你倒好,沒事非要拔把劍出來晃悠,結果引出劉秀這麽一問,看你小子如何收場。


    【no.4 真實的謊言】


    且說劉秀問得張卬啞口無言,朱鮪卻沉著一笑,儼然成竹在胸,專等劉秀此一問,道:“文叔此疑大是,敢請呂先生代為回答。”


    每逢人多,呂植的情緒便會亢奮異常,他見終於輪到自己發言,於是開口便問:“諸君可知,嫪毐巨陰長長長幾許?”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朱鮪橫了呂植一眼,怒道:“說正題。”


    呂植哦了一聲,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收斂心神,正色道:“二十八年前,時為漢哀帝建平二年,這一年,發生了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在座稍微年長些的,相信都還有印象。這一年,哀帝突然下詔,改元為太初元年,自號陳聖劉太平皇帝。如此舉動,所為何來?原因其實很簡單,道士夏賀良進獻上古真人赤精子所傳之讖,言漢運已終,當有中興之帝。哀帝此舉,企圖應讖也。殊不知,從來隻有讖應於人,不會人應於讖。哀帝應讖不成,反而越發病重,於是殺夏賀良,神秘的赤精子之讖從此消失。”


    眾人納悶,這也扯得太遠了吧,正題在哪兒?呂植不急不忙,娓娓再道:“然而,絕跡二十多年的赤精子之讖,兩年前卻又重現人間。魏成郡人王況,乃夏賀良秘傳弟子,持赤精子之讖,與魏成太守李焉相謀起兵,以待真命天子。事未發,即為王莽捕獲,下獄而死。赤精子之讖,從此落入王莽之手。”


    呂植說得眉飛色舞,恨不能有一驚堂木在手,以壯聲勢,又道:“接下來之事,諸君可要格外聽仔細。王況和李焉九月剛死,王莽便在十月拜侍中掌牧大夫李棽為大將軍、揚州牧,命其平定荊楚,並按赤精子之讖,改李棽之名為李聖,意在易其舊名,以聖代讖。”


    至此,眾人方才隱約聽出些意思。呂植再道:“如今,諸君不妨大膽猜測,看看能否猜出赤精子之讖。在此給諸君一個提示,哀帝自號陳聖劉太平皇帝,王莽改李棽為李聖,兩者有何共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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