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尚和王黨二人,皆年輕氣盛,一個官居太師羲仲,另一個官居更始將軍護軍,正處於仕途的上升期,突然得到這麽一個升官發財的良機,自然大喜過望,美滋滋地領命而去。至於嚴尤和陳茂二人,對這一任命卻大不樂意。此時的嚴尤,大司馬一職早已被撤,時任納言大將軍,陳茂同樣擔任過大司馬,而且是嚴尤的前任,時任秩宗大將軍。兩人都是四朝老臣,資歷深厚,又都做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在朝中擁有相當的話語權,兩人麵見王莽,嚴尤一開口就直言不諱,陛下命我二人前往荊州剿賊,然而兵呢?王莽很淡定,道:“君二人各領吏士百餘人,到部募士就可以。”嚴尤和陳茂聽到這一回答,麵麵相覷,既不給兵,又不給糧,一切都要等到了荊州,再臨時徵集糧糙,招募士卒,這是哪門子的指揮?嚴尤無言苦笑起來,他知道,這是王莽在特意給他穿小鞋呢。


    王莽一直有一個夢想,他不僅要統治中國,更要蕩平四夷,尤其是北方的匈奴,這是秦皇漢武都未曾達成的偉業,而他將要完成這一偉業,從而超越秦皇漢武,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因此,王莽稱帝的第二年,便大舉興兵,徵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萬人,陳兵邊疆,又傾天下之財力,轉輸衣裘、兵器、糧食,每一郡攤派達百萬之數,聚集於北方,意在討伐匈奴。對於王莽用兵匈奴,嚴尤是最堅決的反對者,一再勸諫,而嚴尤的反對,又無不有理有據,讓王莽根本無法辯駁1,一怒之下,幹脆罷了嚴尤的大司馬。匈奴很欠揍的,人家就想揍匈奴。然而,王莽一意孤行的結果並不美妙,北方屯兵迄今已有十年,毫無進展,一場大仗未打,一點戰績也無,反倒是每年都要揮霍掉全國三分之一乃至半數的gdp,內地郡縣深受攤派之苦,府庫枯竭,民棄城郭,原本人煙熾盛、牛馬遍野的北方邊郡,也為之消耗虛空,野有暴骨。征伐匈奴因此變成了一個無底洞,然而王莽卻已經騎虎難下,弄出這麽大動靜,也喊打喊殺了十來年,倘若突然撤回邊兵,豈不是讓天下人看他的笑話,叫他的麵子往哪裏擱?叫帝國的麵子往哪裏擱?


    討伐匈奴落空,王莽非但不埋怨自己的錯誤,反而記恨嚴尤的正確,此次命嚴尤淨身入荊州剿賊,不無藉機泄憤之意。嚴尤雖然明知王莽有公報私仇之嫌,卻也無可奈何,皇命不可違,穿小鞋就穿小鞋吧,撐撐也就大了,於是和陳茂領旨謝恩。


    王莽部署停當,自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這一年他過得實在辛苦。一念及此,王莽忽然悲從中來,豈止這一年,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過得很辛苦,他盡管貴為天子,卻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感覺到快樂。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苦來哉!想想還是黃帝成仙快活,拋卻俗世紛擾,棄天下如敝屣,登仙上天宮,永作逍遙遊。見王莽有了成仙之想,女道士昭君趁機獻成仙之道:“黃帝禦了一百二十個美女,這才成為神仙。”王莽聞言大喜,於是遍遣謁者,分行天下,博採美女,納入後宮,日夜臨幸。


    既然談到我的強項,破例多說兩句。此時的王莽,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所謂七十而大衰,食非肉不飽,寢非人不暖,採補女色固是一道。傳說黃帝得房中之術於玄女,多禦婦人,采陰補陽,效果明顯,白髮復黑,齒落復生,益壽延年。其事靠不靠譜,姑且存而不論,可堪論者,男歡女愛,開朱門,進玉柱,本為至樂之事,然而為求仙之故,由道士在旁現場指導,一切行動聽指揮,保持節奏,注意口令,如此一來,則又何樂之有?七旬老翁,垂垂將朽,精力慘澹,性致寥寥,每近女色,必先服催情之藥,名為交歡,實則不得已而硬撐,其苦又何堪言哉!更有悲涼而不忍言者,房中術講究握固不瀉、還精補腦,也就是說,彎弓搭箭,怎樣都行,欲求一射,卻萬萬不能。一射,則前功棄矣,萬事休矣。因此,眼前分明已是釵脫鬢亂,玉體橫陳,卻反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當交接之時,有如兩軍之對壘,又有如仇讎之算計,一場辛苦,所為何來?仰天拊缶而呼烏烏,萬惡的王莽,暴殄天物!打住,堅決打住,免致神鴉社鼓、鬼狐夜哭。


    地皇二年,天下大事大致如上。


    『1嚴尤諫王莽伐匈奴,其言大有可觀,後世允為定論,以為無可加益。今將嚴尤之論附記於下,感興趣者不妨一讀。


    ……嚴尤諫曰:“臣聞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未聞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獫狁內侵,至於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蚊虻,驅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裏,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今天下遭陽九之厄,比年饑饉,西北邊尤甚。發三十萬眾,具三百日糧,東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後乃備。計其道裏,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此一難也。邊既空虛,不能奉軍糧,內調郡國,不相及屬,此二難也。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糧十八斛,非牛力不能勝;牛又當自齎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鹵,多乏水糙,以往事揆之,軍出未滿百日,牛必物故且盡,餘糧尚多,人不能負,此三難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風,多齎釜鍑、薪炭,重不可勝,食糧飲水,以歷四時,師有疾疫之憂,是故前世伐胡不過百日,非不欲久,勢力不能,此四難也。輜重自隨,則輕銳者少,不得疾行,虜徐遁逃,勢不能及。幸而逢虜,又累輜重;如遇險阻,銜尾相隨,虜要遮前後,危殆不測,此五難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今既發兵,宜縱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擊,且以創艾胡虜。”莽不聽尤言,轉兵穀如故,天下騷動。』


    第七章 地皇三年


    【no.1 序曲】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註定是非同尋常的一年。


    這一年,英雄亮出了他的長劍,美人泄露了她的容顏。


    這一年,善惡模糊了它的界限,道德衝破了它的底線。


    這一年,無盡的戰火,焚毀了城池和村莊;持續的饑荒,將千萬白骨拋於路旁。


    這一年,神州激盪,穹蒼低昂。所見之人,無非強者弱者和死者;所經之處,皆是戰場屠場或墳場。


    這一年路不拾遺,路衢早已空空。這一年夜不閉戶,閉戶又有何益?


    這一年,江山依然如畫,而生者但求速死;人間更逾地獄,而死者不欲復生。


    這一年,山還水還人不還,肝腸寸斷淚不斷。


    這一年,在孤苦無依者的口中,老天的名字被一再提起,而老天也無能為力,隻能報以悲泣而已。


    這一年,無數生命如同海邊沙灘上的一張張臉,被無情的潮水輕易抹去。當潮水退盡,一位新的王者即將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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