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殺黃天棒,我們難見天日。”


    “殺天棒!”


    一片喊殺的呼聲,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響遍了。有的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爺呀、娘呀地哭喊起來,原來這是被黃天棒害過的冤主,一聽說張青天抓了黃天棒,都擠了進來,又喊又叫:“不忙殺,不忙殺,我要當麵向他討血債。”


    有幾個哭著喊著擠上堂來,揪住黃天棒就咬起來。張牧之叫兄弟夥拉開了,他們還又跳又哭:


    “青天大老爺,給我們申冤報仇呀!”


    要鬧著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陳師爺看一看太陽已經過了衙門口大黃桷樹頂了,對張牧之說:“快辦,快走。拖不得了。”


    張牧之大聲宣布:“好,現在宣判!”


    陳師爺拿起寫好的告示,念了起來。每念一條,下麵都咬牙切齒地喧鬧起來,實際上大家隻聽到“就地正法,開刀問斬”幾個字。大家歡呼起來:“該殺,該殺!”


    黃天榜一聽,頓時昏了過去,已經什麽也不知道了。


    “推出去!”張牧之下令。


    一隊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來,把黃天榜背綁起來,在他的背上插上“黃天榜惡霸一名斬立決”的標子,把他提起來往衙門口外推去。張牧之和陳師爺帶著兄弟們,湧出衙門口,準備就把衙門口的石地壩當做法場,圍攏來看的人更多了。


    正當刀斧手舉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黃天榜的頭砍去,忽然聽到一聲:“叭!”隻見那刀斧手把刀一丟,自己倒了下來。緊接著周圍響起槍聲,有十來個人衝進法場,拉起黃天榜就朝大街那邊衝去。


    真是事出意外,張牧之沒有想到會有人劫法場,把黃天榜搶跑了。陳師爺馬上就明白他害怕發生的事,已在眼前發生。張牧之見勢不好,大叫一聲:“給我追!”


    他自己帶了十幾個兄弟夥向劫法場的那群人追去,但是這時四周槍聲齊響,群眾大驚,一片混亂,反倒把路阻斷了。張牧之從法場撿起那把大刀,大叫:“散開!散開!”他們好容易衝出人群,見幾個大漢提起黃天榜在大街上飛跑,張牧之不顧一切,帶著人追了上去。這時,本來在周圍警戒的獨眼龍他們也和圍攻過來的大隊團防兵打了起來。但是圍攻的人很多,獨眼龍他們大半拿的是短槍,全靠那兩挺機槍發揮了威力,才把團防隊打退了。獨眼龍眼見頂不住,便帶著兄弟夥順著張牧之追的方向退過去。


    張牧之帶著兄弟夥冒著槍彈直追過去。最後,到底追上黃天榜,張牧之舉起大刀,一下把黃天榜劈成兩半,倒在街上。張牧之毫無畏懼地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他和兩個跟來的兄弟夥陷入敵人的重圍,無法脫身了。獨眼龍趕攏,想拚死命救出張牧之,忽然一梭子彈掃過來,兄弟夥又倒了幾個。張牧之眼見獨眼龍硬衝鋒,也救不了自己,反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衝出城去!”


    張牧之才喊完話,已經被七八個人包圍起來,他雖然揮動大刀砍翻兩三個,可是到底眾寡懸殊,被抓住了。


    獨眼龍眼見不行,才帶著兄弟夥從橫街殺出城。但是一看,進城的幾十個兄弟夥,有的跑散,有的在戰鬥中犧牲了,隻剩下不到二十個人。最使獨眼龍傷心的是他們的頭兒張牧之沒有出得來。


    陳師爺本來不會打仗,人一亂,他和張牧之被衝散了。他知道大事不好,趕忙隱沒在人群中,從小巷混回家裏,叫老婆帶著孩子連夜連晚到外地去安身。他呢,還想看一看,便去平時很熟的一個當科長的朋友家裏,躲藏起來。


    張牧之空做了一場好夢,反倒被抓住了。原來,那兩個姓王和姓李的特務從黃公館混出去以後,馬上跑出城去迎接正趕回縣城的保安大隊和團防隊,連夜趕到城邊。幹特務工作的是狡猾一些,他倆悄悄地先帶幾個便衣進城,一下碰見了剛從縣衙門裏擠了出來的羅一安,告訴他們黃大老爺馬上要問斬了。姓李的馬上出城,把部隊偷偷運動到城外埋伏起來,又帶二三十個人一色短槍趕到衙門口,正是黃大老爺被提出來問斬的時候。他們就採取突然襲擊,劫了法場,城外一聽城裏槍響,就沖了進來,和獨眼龍打開了。


    “張青天被保安隊抓住了!”


    “唉,青天不開眼,好人沒好報!”


    老百姓從極度的揚眉吐氣中一下掉進極度悲傷裏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鍋,從天上扣下來,扣在他們的頭上,見不到天日了。


    張牧之是什麽命運在等著他,這還用我來說嗎?


    縣太爺張牧之被抓起來了,縣參議會的議長黃大老爺被砍掉了,怎麽辦?本縣的紳糧和老爺們開了緊急會,除向省裏報告外,臨時推了那個姓王的特務代理縣長,姓李的特務代理議長,先辦起公事來。


    他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張牧之。要處決一個縣長本來是不容易的,何況這個張牧之又是老百姓擁護的青天大老爺呢?所以他們也要來一個名正言順的審判,然後拉出去名正典刑。


    他們從羅一安被搶到張麻子大寨,和獨眼龍帶兄弟夥進城,住在衙門裏,已經可以肯定張牧之這位縣太爺窩藏盜匪,雖說有罪,但還夠不上殺頭;說他擅自殺了縣參議會議長、本縣大紳糧黃天榜吧,這一條在老百姓麵前未必說得過去,因為黃天棒是太臭了。隻有一個看來有力的新證據,就是羅一安可以出麵證明,他在西山張麻子山寨裏見到過張牧之,今天早上羅一安在衙門大堂上見張牧之坐大堂的時候,看得真切,可以證明是他。但是光一個羅一安出來證明,人家怎麽相信一個堂堂縣太爺會在江洋大盜的寨子裏出現呢?他們萬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出來幫他們解決了困難。張牧之被保安隊押進縣衙門的時候,王特務和他打了個照麵。王特務不無幾分諷刺意味地對張牧之說:“想不到早上本縣的張青天,晚上卻成了張麻子 一夥。”


    王特務本來沒有弄清楚張牧之就是張麻子,張牧之聽得有心,還沒有等他說出後麵的“一夥”兩個字,就馬上頂回去:“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樣?”


    “啥?你原來就是西山的張麻子?”王特務真沒有想到,吃驚地問。


    “老子就是,你又咋個樣?可恨昨夜晚沒有把你兩個抓到手。”


    哈,意外收穫!他自己承認是張麻子。這下就好辦了。王特務本來還有些懷疑,怎麽一個西山裏的江洋大盜,會跑進城來當起青天大老爺來?管它呢,隻要他認帳就行。


    於是代理縣長王特務在代理參議長李特務和機關法團的紳糧老爺們的陪審下,開庭審判張牧之。


    王特務問話:“你老實招認,你是江洋大盜張麻子嗎?”


    張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剛才坐上的位子竟然被這樣一個鬼臉尖嘴猴子坐上了,十分生氣,毫不含糊地說:“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個樣?老子是專門進城殺你們這些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的。恨隻恨沒有把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一網打盡!”


    在座的老爺們本來沒有興趣再問下去,以免徒然討一陣痛罵。但是王特務對於這個江洋大盜為什麽要進城當縣太爺很不理解,還想問個究竟。在他看來,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縣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盜”和“官”怎麽能聯繫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實不就是張麻子這個強盜化名張牧之鑽進城裏當起縣官來了,而且當起青天大老爺來了。這怎麽可以呢?因此他問張牧之:“你一個江洋大盜,怎麽可以來當縣太爺呢?”


    張牧之聽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問王特務:“為啥子我就不能來當縣太爺?你問一問全縣老百姓,我給他們當縣長,有哪一點不好?有哪一點不夠格?”張牧之用手一指圍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嗡嗡議論,忽然像一聲炸雷似的炸開了,“他是我們的青天!”於是,“張青天”、“張青天”、“張青天”的呼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湧進大堂來。


    坐在縣太爺位置上的王特務神情緊張,不知道說什麽好。張牧之聽到群眾的呼聲,滿意地一笑,繼續坦然地說:“你們以為我當了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帳老爺的,就是專門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裏也要榨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是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在才失悔來當縣太爺呢。我就是當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個虱子罷了,哪裏能救得了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我沒有再當強盜,當最厲害的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在才明白了,隻有強盜才能治你們,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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