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玻璃窗向外望,連這兒的人都不一樣!穿著打扮稀奇古怪的多,臉上都透著炫耀的神色,好像隻要出現在這裏,就證明自己是一個獨特的人、特有個性的人、站在最前沿的人。像他這麽張著嘴東張西望看什麽都新鮮的,一看就是上這兒“塔兒哄”來的。他趕緊合上嘴,閉上眼,冷靜了一下。然後揮手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一衝動,居然來了句英文。


    同誌有約(2)


    這時,一個細腰穿著黑色雞心領緊身t裇和寬大裙褲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秦奮的麵前。男人對他優雅地一笑:“我可以坐嗎?”


    秦奮戴著墨鏡,打量他一下,說:“我約了人。”


    男人仿佛沒聽見,一拉椅子就坐了下來,含著笑說:“秦奮你沒怎麽變,還是那麽帥。”


    “我帥?”秦奮一驚,摘下墨鏡說,“你認錯人了吧?”


    男人未開口臉先紅了,羞答答地說:“我是永安,城建開發總公司的永安。我變化有那麽大嗎你都認不出?”


    城建開發總公司是秦奮過去工作過的單位,他在那兒待了好幾年,認識的人不少。但出國後就都漸漸斷了聯繫,聽說有的人發了財,也有的人已經內退了,還有個別的進了監獄。那麽眼前這位是誰呢?秦奮仔細端詳著他,突然想起來了:“對對對,你是工會的,部隊文工團轉業過來的。”


    沒錯,這個人當時很活躍,唱歌跳舞什麽都會,還會拉小提琴。秦奮又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叫張以哲。男人——張以哲聽了秦奮的話後,嗲聲嗲氣地糾正他說:“什麽工會呀,我是團委的。”


    “反正是張羅玩兒的事的。你那時候是小白臉,現在滄桑多了,你要不說我都認不出來了。”


    張以哲含羞帶怨地瞪了他一眼:“討厭!人家有那麽老嗎?我比你小不少呢。”


    秦奮被他這種眼神兒嚇一跳,也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於是趕緊轉移話題,熱情地說:“真夠巧的,十幾年沒見,在這兒碰上了。”


    張以哲臉又紅了,說:“什麽巧啊?我約的你。”


    秦奮又是一驚:“你約的我?”


    張以哲點點頭,提示他:“tian,tian。我改名字了。想給你一個驚喜。”


    什麽?他就是甜甜?網上交友的tiantian?秦奮臉色一下就變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再仔細看這老爺們兒一眼,別提多掃興了,忿忿地說:“你這不是給我搗亂嗎,我登的是徵婚gg。”


    以哲說:“想見見你,你的gg上又沒說男人免談。”


    秦奮道:“那不是廢話嗎,我還能找一男的?我又不是同性戀。”


    以哲抬起眼簾,也不說話,眼神憂鬱地望著秦奮。


    秦奮被他這麽一看,脊背上嗖嗖幾道小涼風兒,全身直發毛,突然反應過來,抬眼又閃開,不敢跟他對視,雙手搓著臉說:“你是……?”


    “我是。”


    “可是我不是……當然我不反對你是……”


    “你怎麽知道你不是?我以前也以為我不是,後來才知道是不敢麵對沒有勇氣。”


    男人目不轉睛凝視著秦奮,繼續說道,“你可能忘了,有一次團委組織去十渡旅遊,遊泳的時候我的腳抽筋了,是你救了我,我當時把你抱得很緊,你一直安慰我,從那以後我見到你就覺得好有安全感,見不到你就想……”


    秦奮慢慢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了十渡,也想起這個tiantian當年的俊俏時髦模樣。那年頭一般人的穿著還都挺土,男的大多還是中山裝、軍裝,腳蹬一雙“三接頭”牛皮鞋的,就算超酷了。可是張以哲的穿著打扮卻與眾不同,夏天是大尖領瘦身花襯衫、細腿褲,春秋常穿掐腰燈芯絨夾克衫或皮夾克,下配緊繃繃的牛仔褲,冬天呢子大氅、高腰尖頭大皮靴。服裝的顏色大都是米黃明黃、絳紅深紫,要不就是從頭到腳一身皂,連鴨舌帽都是黑的。當時單位裏的人都風傳他們家有親戚在香港。後來有個人事處的小子偷偷查了他的檔案,才弄明白不是這麽回事。


    同誌有約(3)


    他們家是三代赤貧,到他爹這兒,小時候在布店當過學徒,會打算盤,因為行為不軌,沒出徒就被開了。後來在小學校當校工,在德勝門的冰窖裏幹過,還送過牛奶。他爹聰明伶俐,肯吃苦,一來二去在泡子河開了一家牛奶廠,成資本家了。所幸解放前夕奶廠倒閉,又是一貧如洗,所以成份還是工人,在新社會成了領導階級。他能進部隊文工團,就多虧奶廠經營不善。


    他當時給人的印象就是行為鬼鬼叨叨,在社會上什麽人都認識,不穩定。有一次跟一夥兒人在家庭裏跳黑燈貼麵舞,讓警察給抄了,給了個團內記大過的處分。但是他為人很正直,愛憎分明,有什麽說什麽,有點兒渾不吝。秦奮有好幾次看見他跟領導吵架揭領導的傷疤,語言尖酸刻薄,但說的句句是實情,圍觀的群眾聽了莫不人心大快。他是挑著蘭花指指著領導的鼻子開罵的,腔調兒像梅蘭芳,所以大夥兒就更愛他了。要說以娛樂的方式譏諷現實揭露醜惡損毀權威,張以哲要算是早期的開創者之一。


    秦奮想起來,在那次十渡郊遊之後,有一天張以哲還約過他見麵,說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他講,地點是東單公園,時間是晚8點。秦奮莫名其妙地去了,兩個人站在路燈下,秦奮隻覺得他大口大口地直喘氣,卻什麽話也不說。秦奮問他要跟自己講什麽,他前言不搭後語,吭吭唧唧,明顯地是在那兒搪塞裝孫子。當時秦奮特生氣,認為他是故意拿自己開涮,所以憤怒地掉頭而去,從此也不大搭理他了。現在他才明白,人家絕不是在涮他,很可能,那天晚上人家是在調動極大的勇氣,要對他一訴衷腸。他這一走,傷了人家十來年的心!不過,這個心,恐怕是要讓朋友永遠傷下去了。


    想到這兒,秦奮抬手止住張以哲的話,態度誠懇地說:“你先走了一步,我還沒到那種境界呢,我理解你們,可我現在還沒覺得女的沒勁呢,我還是想找一女的。”


    “那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還沒結婚?”


    “沒找著合適的。”


    “也許是你心裏就排斥女人。看過李安的《斷臂山》嗎?你不覺得同性之間也會釀出悽美的愛情嗎?”


    秦奮說:“李安的電影我都喜歡,就這一部我受不了。我老想看那裏麵的女演員,看見倆男的在一起那個我就趕緊閉眼,身邊好多人都特喜歡那部片子。我也檢討自己為什麽那麽庸俗,心裏那麽大地兒,八五八書房怎麽就裝不下男的,騰出一女的地填進來的又是一女的。”


    以哲哀怨地望著他說:“你很看不起我吧?”


    秦奮正色道:“沒有!絕對沒有!你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你們這種人都挺聰明的,有才而且特善良。中國我不知道,剛回來,要在美國文藝界,你要不是猶太人和你們這種人你都站不住腳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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