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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神燃燒的濃煙,將星空染得灰暗。[]


    少女與聖母,戰士與工匠,藍寶石眼瞳的隱秘女士,鍍金胡須的老者,就連隱藏在陰影裏的盜賊都已置身火海。雕像的黃沙石塊和其上無數層的油漆顏料發出熾烈而饑渴的紅光。熱氣嫋嫋騰升,濃烈且致密的包裹了他們。扭曲的煙塵裏,石牆上的石像鬼和石雕女妖的麵龐朦朧不清,仿佛隔了一層珠簾織成的帷幕。在李歐看來,那些怪物似乎在顫抖、蠢蠢欲動。


    “真是造孽。”羅茜忍不住低聲咕噥。


    “別做聲。”李歐道,“與其替石頭憐憫,還不如看著他們。”在跳動的火光之下,紅袍僧侶與布蘭迪克持劍對峙。後者的臉龐扭曲著,一如滿臉橫肉的盜匪,閃爍紅光的眼睛裏透著顯而易見的瘋狂與猙獰。毫無疑問,他會下死手。無論是對我,還是亞希伯恩……


    緊閉的聖堂大門外聚集了數十信眾,他們看著驟然躥起來的火舌,發出驚慌失措的尖叫。空氣裏的氣味十分難聞。對他們敬拜了一生的諸神做出如此大不敬的行為,即便旁觀的煉金術士也深感不安。他們在外麵叫喊,沙漠武士在外麵砸門,馬裏奧僧侶的質問響了起來。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誓言……李歐覺得火中的諸神更加難受了。


    “統統滾開,都別進來!”亞希伯恩放聲大吼,“誰進來,就等著受到懲罰吧!還有,閉上你們的嘴巴,別忘了你們的誓言!”


    “亞希伯恩僧侶?”


    “馬裏奧僧侶,看好他們。”亞希伯恩告訴對方,“這是我和他,我們兩人之間的戰鬥。”火焰炙烤著他們。“李歐,你們看著就好,除非我死了,否則輪不到你出手。”


    “我的老師,您對自己還是有那麽強大的自信。”布蘭迪克往前兩步,向亞希伯恩逼近。“但是您真以為您能勝過我嗎?”


    “試過才知道。”亞希伯恩麵露淺笑,“我們試過才知道,布蘭迪克。”


    “那就來呀!”布蘭迪克大喊。


    然而亞希伯恩麵色沉靜如水,絲毫不為所動。“來呀!”布蘭迪克再度大喊。前者微微蹲著身體,握住彎刀,雙目平靜的似是不是在進行生死的舉動,而僅是一場殊為平淡的演出。“你還在等待什麽?”沙漠武士喪失的理智影響了他的情緒。他不再冷靜。


    亞希伯恩忽然往前邁出一步,布蘭迪克立即繃緊了身體。但是轉眼間,前者又收了回去,好似從未移動過。他小心地控製著步伐,雙腿交替移動,繞了一個半圓。他一腳踏前,然後又退開一步,他始終處於布蘭迪克的攻擊範圍之外。每一步都在試圖,都在引誘,他就像是耐心的獵手,等待獵物露出破綻。


    “他真是傭兵?”羅茜驚訝地低呼。


    李歐覺得他不像是一名傭兵,更像是一位戰術大師。


    他的腳步迷惑了布蘭迪克,更加讓李歐覺得眼花繚亂,他幾乎看不請對方的軌跡,摸不著他的打算,更加無法預知他的下一步。靠著時快時慢的移動速度,亞希伯恩成功讓布蘭迪克的耐心耗盡,並且使得他越發顯得狂躁。


    “你不是說要殺了我嗎?”布蘭迪克緊咬牙關,怒意充盈的大聲喊叫,“你不是打算清理門戶嗎?那就來呀!別磨磨蹭蹭!這不像你,我的老師!”


    “這也不像你,布蘭迪克。”亞希伯恩仿佛弓起身子的獵豹,彎刀反射火光,在僧侶的控製下刺向布蘭迪克的眼睛。“耐心,以及等待,你已經徹底遺忘了,布蘭迪克,輸的是你。”


    “那就來啊!”他敞開胸膛。


    亞希伯恩飛快往前三步,然後強行刹住腳,後者的斧頭貼著他的前額擦過。“拙劣的騙局。”他又一次拉開距離。“就像欺騙你的女人,隻有你自己信以為真。”


    “閉嘴!”布蘭迪克暴怒道,“她不容你的詆毀!”


    “真相我們遲早會知道。”亞希伯恩平靜地說,“但顯然你不會知道了。”


    “是嗎?”布蘭迪克獰笑著舉起長柄巨斧,“注定死在這裏的不會是我。”他微微一蹲,隨後毫無預兆地跳了起來,發動攻擊。亞希伯恩甚至沒有舉刀格擋,隻是輕巧地一個半旋,躲開了這一招。沙漠武士的攻勢大開大合,李歐耳邊響起斧頭破風聲。紅袍僧侶腳尖輕點,避開了布蘭迪克一連串的攻擊,並且跳向一旁,再度拉開距離戒備。


    “他變了。”即使是羅茜也瞧出來了。


    李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沙漠武士全力出手,每一招都是不留餘地的劈斬,全然摒棄了防禦,他的破綻就在斧刃的旋風之中,顯而易見,就像是一塊塊誘人的奶酪,就放在客廳的餐桌上麵,任人品嚐。“騎士先生,你有多大把握?”


    “一半對一半。”騎士無意識地摩挲著劍身,渾身顫動著,仿佛蠢蠢欲動的野獸。火光映照之下,他的臉部扭曲著,甚過布蘭迪克,仿佛有聖甲蟲在他的臉皮底下爬行。他的目光充滿痛苦,喉嚨裏發出低啞的吼聲。他這是怎麽了?李歐心中湧起不安。


    在高台上,燃燒中的諸神彷佛穿著顏色多變的烈焰長袍,由紅轉橙再變黃,放射出漂亮的光芒。李歐很懷疑石刻的雕像為何會如木炭般燃燒,或是這火裏有某些魔力?少女張開雙臂,嘴巴裏噴出火舌。烈焰舔舐|著聖母的麵頰,仿佛在與她親吻。火焰鬥篷取代了隱秘女士的麵紗,一把匕首輕佻地剝下她的衣衫,露出一顆光禿禿的腦袋。皮革握把上火焰躍動。李歐看著盜賊的手指糾結纏繞,逐漸焦黑,終至剝落,成了亮紅的炭火。


    刺鼻的煙塵令他們連連咳嗽,然而戰鬥中的兩人卻不受絲毫影響。布蘭迪克攻勢如潮,斧頭仿佛旋風將亞希伯恩籠罩。斧頭一下又一下地揮出,然而每一擊都落在了空處,每一擊都隻差毫厘,這讓沙漠武士再也無法按捺的焦躁,他不住謾罵――


    “還手啊,老家夥!你的骨頭生鏽了嗎?連格擋都不敢了嗎?”他再無尊師重道的模樣,就像一個陌生人,一個將世間禮節視若無物的強盜,一個……惡魔。“還是說,你的身體軟弱到就像陶罐,一觸即碎?”他嘲弄,進攻,但仍無成效。


    亞希伯恩後撤一步,右腳邁向一旁,虛晃一槍又撤回原地,往左邊躲閃。彎刀握在掌中,仿佛蓄勢待發的毒蛇,富有耐心的獵蛛。“你是在試圖激怒我?”僧侶麵色沉靜如水,“我在你的年紀也同你一樣衝動,隻知一味進攻,這讓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顯然……”他彎腰躲過劈來的斧頭,彎刀往前刺了半分,又飛快地收了回去。他仍在壓迫他的弟子,李歐意識到。“你吃的苦頭還不夠――”他忽然飛快地一拳揮出,正中布蘭迪克的肘窩。後者悶哼一聲,在震驚中連連後退。


    “為什麽不用刀刃?”沙漠武士眯著眼睛盯住了亞希伯恩。


    “對付一個隻剩野獸本能的家夥,用不著它。”亞希伯恩把彎刀插在了腰帶上,將一雙肉掌架在胸前,擺出戰鬥的姿勢。


    “這……李歐……”羅茜難以置信地說,“這算什麽?這樣怎麽能和鋼鐵利刃抗衡?”


    “你應該去問月舞。”李歐告訴她,東方的武僧便是如此。


    然而布蘭迪克怒意如熔岩般爆發,“你在侮辱我?”


    “我不認為一個放棄了自己榮耀的家夥還值得我侮辱。”亞希伯恩一如既往的平靜,“看清楚吧,布蘭迪克,也好好想想,我教導你的第一天,你質疑我,我對你說了什麽?啊,你忘記了。我告訴你,對於僧侶們而言,我們的身體也是堅不可摧的利器。”


    “但是你已經老了。”布蘭迪克嗤笑,“而我也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變的是你,布蘭迪克。”紅袍僧侶在跳動的火焰中行進,火舌舔著他的肌膚,而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身體就是武器?李歐感到難以置信。他在火焰中行進,快如閃電。“我從沒懷疑過自己的信仰,所以我無所畏懼,無堅不摧。你不是!”


    他在火焰中一躍而起,明亮的紅光在他的身後拖曳出耀眼的軌跡。布蘭迪克橫斧格擋,但亞希伯恩一個虛晃便騙過了後者,他的腳步不停,在布蘭迪克身邊遊走,拳掌揮擊當中帶起片片殘影,迷惑著後者的視線。布蘭迪克忙亂中揮出斧頭,卻因此顯露出更多的破綻。僧侶的手掌穿透斧刃刮起的旋風,擊中了他的胸膛。一股大力讓他跌跌撞撞地朝後退開。


    “這怎麽可能?”他震驚無比。


    “沒有什麽事不可能。”亞希伯恩盯著他,“我曾希望你能明白,但是現在,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


    紅袍僧侶用拳掌撥動巨斧,在布蘭迪克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空手奪下了他的武器。然後他突然踏前一步,用肩膀頂住了他的胸膛,手臂猛地一甩,便將後者重重砸在了地上。布蘭迪克悶哼一聲,他的眼睛裏終於流露出絕望。


    “布蘭迪克――”亞希伯恩說,“說出那女人的名字。你是不是成了她的傀儡,寂靜聖所的叛徒?那個通風報信的人?”


    “不是。”他咬牙切齒地回答。


    “不是你,又是誰?”紅袍僧侶站在布蘭迪克身邊,大聲質問。後者倒在一片火海之中,諸神痛苦迷茫的雙眼就像是屬於亞希伯恩的眼睛,他們注視著曾經忠誠的武士,麵龐僵硬且扭曲。火焰和疼痛折磨著他們。


    “你應該去問那個人!”布蘭迪克大叫著,試圖爬起來,但是亞希伯恩走上前去。“那就說出那個女人的名字。”他一隻腳踏在布蘭迪克的胸膛,右手緊握成拳。李歐猜測他是想直接砸向沙漠武士的腦袋,還是打算扭斷他的脖子……或者,他下不了手。


    “我不會告訴你。”


    布蘭迪克做出了困獸般的掙紮。他猛地拍手,抓住紅袍僧侶的膝蓋後部,並把他的老師甩向一旁。紅袍僧侶短暫地失去了平衡,但是在布蘭迪克爬起來重新找到斧頭之前,他已經再度衝了過來,一擊強力的直拳將沙漠武士再度擊倒在地。這一次,紅袍僧侶沒有留手,他一把抓起布蘭迪克的衣領,將他舉了起來,飛快地揮出數拳,每一拳都帶著勃然的怒意和莫名的悲痛,“說啊,說她的名字!”亞希伯恩叫道,“說出她的名字!”


    布蘭迪克軟軟地靠在高台的邊緣,嘴角溢出鮮血。“她會來找你們的。我保證。”他慘笑著說,“你們會知道她的名字,而她也會用火焰燒毀這些虛偽的諸神。”


    “告訴我,她究竟對你說了什麽?”這也是李歐想知道的答案。“竟然讓你開始質疑自己的過去,否決你的信仰,如此輕易讓你變成了狂熱的瘋子?”


    “她不過是告訴了我真想,向我演示了何為神諭!”布蘭迪克放聲大笑,但喉嚨裏噴出的血沫嗆住了他。他一邊咳嗽,一邊露出可怕的笑容,他艱難地說,“我真應該早早相信白魔鬼的話……一顆黑曜石就能偽造一切東西。難道你還想騙過我,以為我什麽都不懂嗎?”他在地上掙紮著,扭動僵硬的脖子,譏誚地看著那些在火中無聲哀嚎的諸神。“他們早死了。”


    紅袍僧侶麵色平靜地看著他。“說完了嗎,布蘭迪克?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她果然沒說錯。如果諸神在世,瀆神的罪人也應當是你,而不是我!”亞希伯恩沒有被他的喊叫打斷,他接著說道,“――信仰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布蘭迪克。”


    “那是什麽?”後者不屑地冷哼。


    他的麵色蒼白,胸腔凹陷,李歐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那個女人不可能救他。“力量。”於是,煉金術士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你所不能想象的力量。”


    亞希伯恩點了點頭,“如果你通過考驗,成為聖武士之後,你就會明白。”他說,“我會將其傾囊相授。但是……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又咳了幾聲,更多的血沫從他的嘴巴裏湧了出來。布蘭迪克顯得更加萎靡,他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奄奄一息。“所以,我至死也不會知道了?”他苦澀地說。


    紅袍僧侶沒有回答,但是他張開的雙臂表明他的意願。在他低語呢喃的咒語聲中,魔力聽他的號令匯聚成水珠,構成清風,在布蘭迪克驚訝的目光裏撲滅火焰,卷起塵土,清掃殘骸。但火焰褪去的神像,永遠不能因法術恢複原貌。他們隻剩下了不著寸縷的身子,以及光禿禿的腦袋。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布蘭迪克,你親手摧毀了他。”亞希伯恩惋惜且痛苦地說,“所以,在死去之後,也為此懺悔吧。”他走向自己的弟子,在後者無法說清的視線裏,把手掌按上了他的胸膛。“抱歉,我不能讓你活下去。這是最好的結――”


    一陣淩厲的狂風忽然席卷了紅袍僧侶:一個黑紅色的影子仿佛一架疾馳的馬車撞上了亞希伯恩。後者被高高的拋了起來,狠狠撞上了歎息著的諸神。他就像一塊破布一樣從上麵滑落,摔在地上抽搐了幾下。


    李歐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塔裏奧!”煉金術士大喊一聲,


    那個黑紅色的影子轉過腦袋,露出一張正在緩慢朝呲牙咧嘴的惡魔形態變化的可憎模樣。他在向李歐低沉的咆哮,口中淌出粘稠的口水。他別扭的握著長劍,醜陋的舞動。


    “見鬼!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羅茜一邊怒罵,一邊扣動弩機。


    弩箭準確刺入他的麵部。後者捂住臉痛苦地嗚咽,黑血從他的指縫流淌出來。“殺死僧侶,殺死男孩們的是他,不是布蘭迪克。”李歐緊盯著變成惡魔的塔裏奧騎士。那樣的傷口絕對不是巨斧造成的創傷。“叛徒是他,受到蠱惑的也是他……”


    “但是……他們……”


    “太陽無所不在。”麵對咆哮著,如同狼狗一樣衝上來的惡魔,李歐飛快地凝結僅剩的勾勒出法印,“黑色的也是。”他大叫著,魔力傾瀉而出。


    湛藍色弧光迎麵撞上疾馳的惡魔,在力量的抗衡中,惡魔落入下風。即使滿身橫肉,披掛肉質盔甲的身軀也不停地跌跌撞撞朝後退去……


    “布蘭迪克――”紅袍僧侶在諸神像旁掙紮,“想想你曾經堅持的榮耀。”他試圖起身,卻又一次倒在地上。布蘭迪克臉上掙紮,憎恨,痛苦,自責的神情全都湧了上來。他渾身顫抖著,視線在惡魔和紅袍僧侶之間來回遊移。“無論如何,布蘭迪克,首先,你是一名戰士。”紅袍僧侶猛然大吼,“你是戰士,不是懦夫!”


    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布蘭迪克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他抓起掉落在地的斧頭,猛然一聲大吼,李歐能聽見他的胸腔發出破碎的響聲。“惡魔!”他用盡全力,扔出了斧頭。


    巨斧打著旋,正中惡魔的眉心。然後,沙漠武士同惡魔一道,同時栽倒在地上。鮮血從他們的身下蔓延開來,仿佛兩朵悔恨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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