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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收拾行裝,將幹癟的包裹扔上馬背。護衛已經竭盡所能從村民手中購買糧食,但這裏沒有煉金術士,沒有法師,也沒有博學者。村民隻會放火燒林,開墾林地,存糧不多。所幸的是他們途徑林地時可以獵得一些野味,以備他們穿過擴張的荒漠,抵達狹長的喉舌狹地。


    李歐把劍掛在馬上,環視左右。學士小姐今日未披旅者鬥篷,而是穿上了緊身獵裝,正嫻熟地翻身上馬。就在今早,她遣走了拉她回鄉的趕馬人,不過卻買下了那匹識途的老馬,當然還有那輛破舊的馬車。李歐原以為她會坐在馬車裏招搖地穿過樹林荒漠,然而她卻選擇了同他們一樣騎馬前行,將馬車扔在了原地。她的行裝並不算多,就李歐目測之下,那個小黑包袱裏大約隻有幾件換洗衣裳與幾本典籍。但是她多了一個跟班、侍女。她付給旅館老女人一大筆錢,讓瘸腿女孩跟她一道上路。


    “為什麽帶上她?”李歐曾問。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回到家裏,我的身邊總需要一個知心人。”學士小姐解釋,清澈的湖藍色眼睛閃爍的光澤使人不敢小覷。“她很聰明。身有殘疾之人更懂報恩與謹慎之道。”


    李歐看著那位瘸腿女孩在護衛的幫助下笨拙地爬上馬背,在馬上臉色蒼白地搖搖晃晃。她此時心中也許正向往著華麗衣裳,溫暖房間,她不會猜到,也許前方更會是牢籠與鮮血。李歐心想,我就像她一樣對未來懵懂無知。


    於是李歐轉身叫過一名護衛,“去坐在她的身後,跟她同騎。”


    護衛立即苦起了臉,“李歐先生,可她……”


    “當她是空氣就好。”李歐說,“她是依薇拉小姐的侍女。”


    護衛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下了這個苦差事,坐在女孩的身後,將她扶好,以免落馬跌倒,再摔壞另一條腿。


    一聲馬兒嘶鳴的聲音傳來,李歐瞧見羅茜正艱難地策馬從護衛中擠過,陸月舞跟在她的身邊。她們都已收拾完畢。於是他對身邊的護衛隊長說,“隊長先生,可以走了嗎?”


    “那些法師……他們似乎還沒來。”


    來不來都不打緊,李歐心說,這一次他們備足了淡水與禦寒衣物。“我想他們會老實呆在隊伍的最後麵,替我們壓陣。”村莊的街道狹窄而扭曲,一眼看不到隊伍的盡頭。就算護衛隊長努力張望也無濟於事。


    “那就起程吧。早日回到艾音布洛,我們也好早日交差。”


    李歐翻身上馬,“我們當中你的武藝最好,還請你貼身保護依薇拉小姐。”


    返程總比向前行走快速。他們於清晨出發,不過日上三竿就已經抵達林地邊緣。不出意料,法師果真落在最後,他們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孤僻的小圈子。李歐偶爾轉頭冷眼眺望,不時能看見他們發生爭吵。他們停下來短暫休息,法師們也遠遠避開。


    陸月舞將水袋遞給他,“不擔心他們嗎?”她關切地問。


    李歐搖搖頭,“羅茜足以抵得上他們全部。”


    法師小姐此時正靠坐在一旁閉眼假寐,養精蓄銳。


    “她的法術稀奇百怪,這遠比猜測有用。”陸月舞說。


    “會派上用場的。”李歐拍拍身上的爛草葉站了起來,“但現在還太早。”法師仍在忙著吵鬧。“你瞧瞧他們,他們都還沒拿定主意,又怎麽會有值得竊取的計劃?”


    “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少女提醒。


    “我想他們很快就會統一意見,做出決定。”即使過去數天,李歐發覺自己的怒氣仍然沒有消失,反而有漸漸增長的趨勢。“但願他們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你說的正確是反抗,還是逃跑?”


    李歐看著那名斷手指的法師,他的仇恨徹底寫在臉上。他們的選擇隻怕是顯而易見。“我沒有親人了。”李歐說,“你和羅茜現在是我僅剩的值得依賴的夥伴。”我是在為我犯下的錯誤贖罪啊。他心說。一根手指遠遠不夠。


    陸月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一會都沒說話,李歐覺得她看穿了自己強作的偽裝。李歐很快便敗下陣來,移開視線,相比之下,他寧願去盯著學士小姐犀利的雙眼。


    “我們該繼續上路了。”陸月舞走向自己的馬兒,“不管怎樣,小心為好。”她不放心地叮囑。李歐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隊伍重新回到林地,然而這裏比來時更加抑鬱。雨珠掛在樹梢之上,一丁點響動就從天上墜落,鑽進他們的脖子。雖蚊蟲暫時銷聲匿跡,但是彌漫的濕氣卻牢牢包裹著他們,從皮甲的縫隙鑽進身體,打濕內裏的襯衫,讓他們飽受折磨。


    馬匹排成長列,挨個挨個通過狹窄的被草木占據的小徑,他們像是通過了林中之神的領地,兩旁的樹木發怒般地揮舞枝條,朝他們的臉上、身上打來,鎧甲當啷作響。這裏不知多久沒人走過了。李歐趴在馬背上不由自主地想到。


    林木漸漸變得密集,阻隔了視線。一縷忽然從灰色雲彩後鑽出的陽光更是灑下斑駁陰影,讓四周更是迷蒙不清。他討厭善變的天氣,就如同討厭善變的人。層層疊疊的樹影之後,屬於森林的綠色便變得如墨汁漆黑,而在那團漆黑之中,仿佛有某種東西在悉悉索索,暗中作祟。李歐瞧瞧左右,少女緊跟著他,凝神戒備,握劍及施法的手不時活動以免僵硬。然而出於謹慎,他還是讓護衛隊長分了兩名弓手緊隨身邊,聽他號令。


    然而一路行至荒漠,他們也未發現絲毫異樣,受到任何攻擊。但是法師們已變得悄無聲息。李歐知道,不管是好是壞,他們已經做出了決定。


    荒漠的夜空繁星密布,星河有如緞帶橫跨天空,篝火熊熊燃燒,驅散了夜間的很冷。此時已是深夜,但李歐毫無睡意。四周空空蕩蕩的,毫無遮蔽,於是黑暗自四麵八方而來,妄圖吞噬唯一的光明。他感覺有些陰暗的爬蟲躲藏在碎石下麵,在他們的左右蠢蠢欲動。


    “還沒睡嗎?”有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


    他一把抓起長劍,瞬間出鞘。然而來人卻是學士小姐。


    “原來是你啊。”李歐重新盤腿坐下,長劍回鞘,置於膝上,“你也睡不著嗎?”


    “隻有夜晚才會如此安寧。”依薇拉小姐重新裹上了她的旅者鬥篷以此抵禦寒冷,她的瞳孔在火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既不似陸月舞那般平靜淡然,也不如羅茜那樣咄咄逼人。李歐無法形容她的眼中到底有什麽,但橘色的光讓他意識到她的姓氏。


    “夜晚通常屬於黑暗。影子在竊竊私語,刀劍在鏗鏘作響。”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你意有所指。”


    “意有所指?”李歐的嘴角泛起微笑,“我是在說我討厭夜晚。”


    “夜晚使人靜謐。”她飛快地接道,“你討厭的隻是陰影。”


    陰影,夜晚,有何區別?兩者同樣殺人不眨眼。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一個類比,就如同……煉金術士與法師。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忙不迭地拋開這個令人心悸念頭,轉移話題。


    “你的新收侍女呢?”他問。


    “她睡了,我給他敷了藥。”


    李歐已檢查過了,他手中的藥水無法治好她的傷勢。“能治好她的燒傷?”他驚訝地問。


    “至少能緩解。讓她看上去不那麽使人害怕。”學士小姐說,“若想痊愈,恐怕隻有求助安達爾教會,說服他們的主教出手幫忙。”


    不用說服,隨手灑出金子,為他們修建一座聖堂就成。“嗯。”他不鹹不淡地回應。


    夜風帶來徹骨的寒冷,李歐從沒經曆過如此的嚴寒。比前幾天更冷了。他心想。他曾聽人談及北方雪國的厲風,據說那裏常年狂風呼嘯,暴風是從萬年不化的雪山上傳來的陣陣雷鳴,宛若天罰,足以割裂人的耳朵,鼻頭,還有手腳。今晚的風似乎也同那裏一樣?他隻能胡亂想象。雖然此時他的身邊有一位自北方歸來的學士小姐,但他一句話也沒問,隻是挪動著身體,更加靠近了火堆。


    短暫的沉默過後,學士小姐忽然開了口,李歐覺得此時他們的談話才算切入正題。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風聲裏。“聽說你們來時的路上發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說。


    何止是不愉快,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嘩變了。


    “因那些法師而起?”


    “你以為呢?學士小姐,以你的眼光來看,誰對誰錯?”


    她忽然有些生氣,“別叫我‘學士小姐’!”她低聲吼道,“叫我依薇拉!”


    “好吧,依薇拉。”李歐抓著劍鞘站了起來,“太晚了,我得去睡了,明早還要趕路。晚安。”他說,“祝你有個好夢。”


    一連三日,他們隻在正午稍作停留以避開熾烈的陽光,在午夜前安營紮寨燃起篝火驅散黑暗。一切毫無異樣,隻有寒冷每日準時來襲,開始讓他們覺得難以抵禦,恨不得整個人都投入火焰之中。如今遠離城市與燈火,他們無比貼近自然。李歐已明顯地發現,白晝越來越短,而夜晚越來越長,越來越冷。


    聽學士小姐所言,這便是書上所說的“寒潮”。


    “這很正常,”她如此解釋,“我們腳下的星球不是完美的球形,因而每一年她都會更偏斜一些,於是陽光遠離我們而去,轉而照向南北兩方。”


    “那麽,多久算是一個輪回?”


    “大約……”她想了想,回答,“千年一次。”


    寒冬將至。李歐心說。支離破碎的預言同時浮現眼前。但他忍住了嘴,一句沒說。


    當海風呼嘯,海浪拍打峭壁之聲遠遠傳來,李歐竟覺得此聲如此美妙。


    此刻他們隻剩下了一天的路程,隻要穿過溝壑縱橫,懸崖峭壁,兩側終年被狂風驟浪侵蝕的喉舌狹地,他們就與艾音布洛的環形城牆遙遙相望,隻需半日便能進入城市,回到溫暖的小窩。隻是在這喉舌狹地除非會飛,否則就隻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挪過去。


    岩石被海風切割成片狀,或大或小,或薄或厚,有些僅有一指深,有些卻如根須蔓延,深不見底。一塊塊石板砌在裂縫之上,卻始終搖搖晃晃,不時有石塊從腳下滾落。這裏易守難攻,可也堵住了商旅。他們不得不牽馬而行,小心翼翼地踏上狹窄的石板,慢慢往前挪動。


    他們走到狹地的中途,兩側的岩石像是致人死地的機關瘋狂地朝中間擠壓,最終隻剩下一條僅能容三人並肩而行的狹窄隧道。他們屏住了呼吸,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然而當隊伍通行到一半時,頭頂的岩石忽然崩落,一時間人仰馬翻,護衛的慘叫與馬蹄的嘶鳴混雜在一起,到處都是滾落的石塊和漫天的塵土,讓人分不清東西,隻得蜷縮於盾牌之後,虔誠祈禱還有神明存世能保佑他們逃過一劫。


    李歐躲在峭壁的凹陷之中,無法逃開的馬兒已被石塊砸中,在亂石中悲慘淒鳴,卻又被接連數塊巨石砸中身體,骨折聲折磨著他,它的聲音漸漸微弱,已無生還可能。


    “靠邊,靠邊!”護衛隊長聲嘶力竭地叫喊,然而他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石塊滾落聲之中,收效甚微。


    他們的耳中轟隆作響,被慘叫聲塞得滿滿當當,而在他們的眼前,一個個鮮活的人轉眼間變得不成人形,紅色與白色填滿了眼睛。


    是誰!那些法師嗎?李歐隻覺怒火中燒,他在凹陷中努力張望,試圖抓出凶手,然而仍在崩落的石塊與飛揚的塵土阻礙了一切。他無法再忍耐下去,“羅茜。”


    法師小姐心領神會,一陣狂風吹散灰塵,一切顯而易見――法師不見了蹤影,唯有十來名護衛完好無損,用盾牌擋頭,縮在石壁邊緣瑟瑟發抖。幸運的是,學士小姐毫發無傷,就連她的新侍女也被李歐安排的護衛保護得妥妥當當。但遍體斷手斷腳,腦袋如西瓜般爆開的護衛無法驅散他的怒火。隻是未等他收拾好殘局,他的太陽穴便鼓噪跳動。


    “魔法!”羅茜在他的耳旁大聲喊叫,“見鬼!他們想把我們統統殺死!”


    他感覺到了。魔力在狂暴,刺鼻的硫磺味道好似從地獄裏鑽了出來,岩漿在他們的腳下,周圍的山體裏蠢蠢欲動。隻需法術成形,噴湧而出的熔岩流就會順著這條狹窄的通道如狂瀉不止的洪水奔流前行,將他們統統淹沒。所有人都寄希望於羅茜,然而李歐一把抓住了她施法的右手,將她的五指握在掌中,使得她的法術生生中斷。


    “你要幹什麽?你想死麽!”羅茜抽出手,冷冷地嘲諷,“我一點也不想與你葬身一處。”她試圖重新聚集魔力,但李歐又一次攔住了她。“你想害死我們嗎?”


    “停止施法,最好阻絕魔力。”李歐眼神陰沉,“我會讓他們痛不欲生。”


    他摸索從襯墊底下拽出一隻兩寸見方的木盒,裏麵鋪滿幹草,隻有一隻盛放藍紫色液體的玻璃長瓶放在裏麵。


    “不管這是什麽,要做什麽趕快做,法術就快成形了。”她的手指飛快跳動。


    “這就是上次探險的回報,我還未曾有機會使用,現在正好拿他們做試驗。”他殘忍地笑道,隨即輕飄飄地將瓶子扔了出去。


    瓶子落在岩石上,玻璃化成碎片,四下飛濺,藍紫色的液體卻消散無蹤。時間好似停頓了半秒,然後一股肉眼可見的藍色洪流朝四麵八方衝擊而去。它穿透岩石與鎧甲,滌蕩他們的身體,發出陣陣如風的怒吼。洶湧的魔力波動好似春雪般消融無痕。


    “這,這是……”羅茜臉色煞白。躁動的手指突然變得僵硬無比。


    “魔力振蕩。”李歐陰鬱地說,“致命的法師殺手。”


    他環視四周,其餘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唯有學士小姐麵帶驚訝。他猜想,或許絕境堡也藏有製作之法。但現在並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石塊不再落下,他跳出了藏身的凹陷,逾越護衛隊長的職責,大聲呼叫還能行動的護衛。


    “弓箭手!”他發號施令,“跟著我來,遇見法師,格殺勿論!”


    他們繞了一個圈爬上危險的峭壁,從這裏能遠眺遠處的海洋,她正泛起白花,發出怒號。李歐與陸月舞並肩而行,羅茜及四名弓手緊隨其後,未走多遠,他們便瞧見那幾名法師癱倒在地上,法杖落在身側,生死未知。


    李歐緩步上前,發現那支魔力振蕩的效果遠比想象中顯著。法師們臉色僵白,眼睛緊閉,皮膚下血管鼓脹蠕動,好似隨時都會爆裂。


    羅茜艱難地吞咽了口唾沫,“他們的魔力完全……消失了。”


    “但他們還活著。”如果從峭壁邊俯瞰,他們一定能看見那條狹道被鮮血染紅。“死都無法贖清他們的罪孽。”


    “……是你逼我們的。”斷指法師竟醒了過來,他以將死之人的微弱語氣說。


    “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路。你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李歐彎腰撿起斷指法師的長法杖,轉身對羅茜說,“這枚寶石送你如何?”


    “她上麵沾滿鮮血,隻配做施法的媒介,足夠將他們焚燒成灰。”


    “你,你們……”


    李歐蹲在他的身邊,輕聲說,“你一定痛恨自己沒能早點加入黑色晨曦。”死刑犯在臨死前總有機會宣講遺言,但對他們……李歐覺得他來替他們訴說遺言更好。“放心,我會讓你們在死後加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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