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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茜在庭院裏找到了陸月舞。


    她正在練劍。紅鸞劍在她的手中有如舞動的精靈,帶起一片絢爛的劍光。劍刃刮起厲風,卷動草葉,呼嘯作響。劍身反射陽光,閃閃發亮,足以迷惑敵人的視線。使得他們在目眩之中陷入彩虹般的幻境,因突如其來的甜蜜劍吻窒息。


    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羅茜在心裏評價。“喂,”她開口叫道,“別以為把早餐端到我的房間我就會領情、心存感激。”


    陸月舞沒有理會她。她專注於劍舞。手腕翻動之間,劍身有如長龍,龍吟聲直灌入耳;她的腳步穩健有度,在白石地板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圓。羅茜低低咒罵一聲,憤而轉身離開。但是離開之前,她於惱怒中說出了內心的想法。


    陸月舞舞了一個劍花,收招停了下來。“我修習的劍術與你們的不同。”她在法師身後說,“就像你學習的法術與眾不同一樣。”


    羅茜猛地掉轉回頭,死死盯著她。“你是怎麽知道?”她沉聲質問。她的手指下意識的上下飛快地翻動,令人眼花繚亂,似是她即將施法的前奏。


    “大家都看得出來。我雖是劍手,但也有雙眼。”


    羅茜緊繃著身體,仍舊不肯放鬆。她像是對待敵人一樣對待她的夥伴。“你想說什麽?”


    陸月舞首先收起了劍,向她走近,渾然不在意她眼中的戒備。“我不介意你有時粗魯的評論――它的確能活躍氣氛。但是……”陸月舞在離羅茜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的褐色雙瞳平靜深邃,照出羅茜弓起腰身呲牙咧嘴的模樣。“前提是你得尊重他人。”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羅茜大聲咆哮,“所有試圖這麽做的人都被我玩弄――包括我的導師,那個自以為是的愚蠢老頭……你不會想要成為下一個!”


    她不是在虛張聲勢。陸月舞意識到。但她本就無意如此。“我隻是提醒罷了。”她說,“你大可以將其當做耳邊之風,虛妄鼓噪之言。我是劍手,我篤信我的劍術。如同你相信你的咒語無所不能一般無二,我也相信我的劍無堅不摧。但有一點你須銘記:不要在你不擅長的領域指手畫腳。”說罷她從對方的身邊經過,走向屋內。


    羅茜忽顯沉默。她似是沒有聽見陸月舞最後一句尖銳的職責。“沒有什麽無所不能。”她低聲呢喃,“更沒有哪把利劍無堅不摧。”


    “有的。”越過羅茜的陸月舞停下了腳步。她背對著她輕聲說,“我心之劍。我信她,她便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可百勝將軍也有失敗之戰。”


    “但劍身並未因此折斷,挫折反而令劍刃更加鋒利。”


    許久羅茜都不發一言。陸月舞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她猶如石雕,一動不動。她猜測法師正沉浸於回憶之中。“我見過你與李歐下棋。直來直去,橫衝直撞。”陸月舞緩緩地訴說,“你可以改變戰術,迂回前進;也能加快節奏,用連綿不絕地進攻使人窒息……最終你會戰勝此前無法匹敵的對手。可當對手是自己呢?她知道你的一切手段。你最難敵過的人始終是自己。”


    她無意探究他人的秘密,如此勸說已是極限。她言盡於此。陸月舞再次往屋內走去。被汗水浸濕的衣衫緊貼著身體,一股寒意在她的胸膛和背部橫衝直撞。海風吹來,她感覺到了熱帶地區本不應有的寒冷。古怪的天氣。她一邊想著,一邊抬腳跨過門檻。


    “等等。”羅茜忽然出聲叫住了她。


    “怎麽?還有別的事嗎?”


    “你說的很動聽……我知道……我知道……”她張著嘴巴,卻始終說不出那個單詞。歉意與感激堵在她了的嘴邊。琥珀色眼珠閃過煩惱的火花。“見鬼!”她低聲咒罵。


    陸月舞似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我沒放在心上。”她輕輕說。


    “我不是在向你道歉。”她大聲否認,聲音蓋住了一些細微的響動。“我隻是想說,別把今天的事告訴給李歐。”


    “今天的事?”陸月舞愣了愣神,“是指什麽?”


    “還能是什麽!”羅茜不耐煩起來,“我的法術。我迥異於他人的法術。還有……”


    李歐會瞧不出來嗎?他比我更了解魔法。但總算了解她所指何物。“……你的秘密。”


    “我沒有秘密!”她仍然極力辨認,一如往常。


    陸月舞對此視而不見。“我不是長舌之人。”她直視著對方躲閃的眼睛,“人們總有些秘密不願與人分享。但我們不會永遠如此。如今隱瞞僅僅是因為……我們還談不上信任,能使彼此的後背互相依靠。不過……”


    “不過什麽?”


    她們的視線交織在一起。陸月舞吐字清晰地正色說道,“我想李歐早就猜到了,你留在這裏並不隻是為了絢爛迷人的無暇寶石。”


    羅茜張開嘴巴,意圖反駁,然而一陣刺破耳膜的尖嘯忽然響起,有如敲打心髒的沉悶鍾聲由遠及近地飛快傳來,每一聲都更加急迫,更加令人恐慌。


    陸月舞緊鎖眉頭,“警鍾聲。”


    警鍾大作,以往安靜的街道此時喧嘩聲大起。驚恐的叫喊與狗吠貓鳴彼此混雜,將傳遞情報的鍾鳴變成亂糟糟的漿糊,令她們沒法分辨警訊的來源。羅茜以最快的速度施展了一個指向性法術,法術探明了聲音的來源――港口碼頭。它自那裏響起,而後迅速蔓延。此時一街之隔的銀楓葉大街也警鍾長鳴。


    “你要去哪?”


    陸月舞已跑向門外,長劍已然出鞘。


    “劍群尖塔。”李歐在那。“如果是黑色晨曦,那他會有危險。”


    “你去了也於事無補。”羅茜攔住了她,“如果真是黑色晨曦,你能抵擋他們的法術與弩箭?僅憑你一人。他身處劍群尖塔比我們還要安全。”


    “我是他的護衛。”陸月舞說,“這便是我的職責所在。羅茜,”她的眼睛直接射入羅茜琥珀般清澈的眼中。“這便是你與我的不同。這就是我的劍。而你呢?你的信念在哪?”


    羅茜短暫地沉默,隨即她抬起頭,在門前追上了陸月舞。“我跟你一起去。”她說。


    陸月舞看著她,“你待在家裏。你是法師,而法師同煉金術士一樣置身於危險之中。”他們都是人人喊打的老鼠。“你會被失去理智的人打死。”說罷,她推開了扶住門框的羅茜,轟然關上了大門。“就待在家裏。守好我們的家才是你現在應該做的事。”


    突如其來的警報讓劍群尖塔陷入了短暫的混亂。人人飛奔於庭院之中,麵色驚惶,神情慘淡。他們低聲交談,盡管李歐聽不見他們說的是什麽。但從他們整齊劃一的口型中李歐辨認出了那個字眼:“黑色晨曦”。是啊,除了他們還有誰會令全城拉響警報,為他們顫抖驚懼,乃至無法鼓起勇氣作戰?李歐站在窄窗前,從洞察之塔的塔尖往下俯瞰。庭院裏的煉金術士們轉眼間已經消失無蹤,想必已經躲進了黑曜石尖塔。


    “我們連抵抗的意誌也失去了。”斯圖納斯忽然在他的身邊感歎,“你知道原因嗎?”


    “因為我們有魔法傀儡,我們有劍群尖塔,我們享有如大海般廣袤的學識……”


    “這些足夠多了,甚至太多了。”現任的洞察之眼點了點頭,並未吝嗇他的褒揚。“你超乎我的想象,一雙眼睛瞧出了繁榮背後的腐朽。”他示意李歐繼續。


    於是李歐跳過了冗長的排列句,直訴核心,直麵大多數煉金術士不肯相信的結果。“所以我們才脆弱無比。”外物終將被時光埋葬。“隻需一根繡花針便能將十三座塔樓推倒拆毀。”


    “我沒挑錯人。”這次斯圖納斯的語氣稍顯誠摯。


    但我仍然不覺得有多幸運。李歐沒讓這話說出口。“但你為何如此悲觀?”他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問道。這個話題也是他一直想問卻沒有問出口的。斯圖納斯的悲觀幾乎影響了整座洞察之塔,這裏隨時都沉寂無聲,仿佛已成死獄。


    事務官沒有直接回應。“你還記得加入公會時的誓詞嗎?”他問。


    “當然記得。”那句話震撼心靈,使人無法忘懷。“無懼神明。”


    “是啊,無懼神明。”事務官抬頭仰望幾乎近在咫尺的天空,散發熾白之光的太陽仿佛觸手可及。但若伸手定會被它灼傷,就像事實的真相。“可是神明已逝。”他轉過頭來看著李歐,但李歐仍然無法看清他的眼睛。“比起虛無縹緲的神,黑色的晨光更加真實,所以……”


    “……所以誓言成了一觸即破的泡沫。”


    “我們比法師墮落得更徹底。”李歐竟從斯圖納斯的話語中聽到了一抹苦澀。“至少法師的誓言未成空洞。”


    “‘魔法永存’。”李歐聳聳肩,“至少他們還沒說魔法萬能。”


    “這麽說的人將淪為魔法的奴隸。不幸的是,此事正在我們身上發生。”幾道絢爛的光柱忽然刺向天空,擊潰雲層。刺目的光線擠進窄窗,轟向他們的雙眼,將房間照得透亮,毫厘畢現。淚眼模糊中,洞察之眼無所畏懼地直視光柱。他挺直脊背,是白茫茫光幕中唯一的黑影。光柱很快散去,窄窗之外能瞥見的五座尖塔已流淌七彩靈光,魔力遊走如鏡外牆之上。“煉金術的奴隸已經嚇破了膽。”斯圖納斯沒有掩飾他的厭惡與譏諷。


    他們的討論很快就因前來複命之人而中斷。


    “就待在這裏,哪也別去。”斯圖納斯頑固地命令。於是李歐就站在角落,看著複命之人站在桌前。在鍾聲剛起之時,他們就換上了黑色長袍,奔行至荊棘海港。此時他們均都平安歸來,身上除了浸濕的汗漬與撲麵的塵土之外並無他物。李歐猜想情況也許並不糟。


    “情況如何?”


    一名煉金術士脫下黑衣扔在椅子上,他擦了把汗,然後壓下氣喘,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是黑色晨曦,是守衛的誤報。”


    “守衛不至於如此愚蠢,總有什麽事讓他們發了瘋。”


    “是一艘船。”另一人說,“一艘三桅帆船全速衝進了港口,撞毀了無數小船與舢板,船首像鑿穿了一艘巨輪,最後衝上了岸。守衛以為這是襲擊,於是拉響了警報。”


    斯圖納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城市風聲鶴唳。一點風吹草動就認為是千軍萬馬來襲,一點火苗就會被當做山林大火。一艘船也許滿裝**。“那艘船是屬於誰的?”


    “沒有任何標記。”一人答道。李歐發現自己完全瞧不出他們究竟是何模樣。他們好似佩戴著某種魔法道具,能模糊自己的樣貌,使人無從辨認。他隻有憑聲音分辨他們各自是誰。“那艘船沒有旗幟,上麵也沒有活口。”


    “沒有活口?”李歐忍不住接道。


    他們麵麵相覷,悶不作聲。沒有回答,好似蠟像般沒有反應。


    事務官平靜如常,“回答他的問題。”他吩咐。


    李歐感覺他們的目光包含著詫異與不解,但仍然服從了命令。


    “沒有活口,連老鼠和蟑螂都已死去。”一人說道,“守衛登上船時那裏就像被施展了死亡的魔法。”


    “不是魔法。”另一人反駁,講述他的所見所聞。“那是一場殘忍的謀殺。屍體上遍布刀劍傷痕,鮮血染紅船艙。”


    “有人認出他們是誰了嗎?”


    一人的消息令李歐感到膽寒。“他們全副武裝。”那人說,“但所著全然為鋼鐵板甲。他們均為列奧島民。”


    “你確定沒有看錯?”


    “我們從不犯錯。”那人厭惡李歐的質詢,卻又迫於命令。“船艙裏擺放美人魚雕像,還有醜陋的章魚海神像,魚人身負長槍守衛海神左右。此種信仰隻有列奧島民崇拜。”


    李歐並未在意他語氣裏的嘲弄。


    此時他忽然察覺有一種恐怖仿佛一直在緊隨著他,一旦他放鬆,那種毛發直立的寒意便如影隨形而至,侵占了他的腦海,讓他無法擺脫可怕的念頭。“預兆,詛咒;死亡的預兆,必死的詛咒。”如此的話音有如鬼婆般的破爛嗓子發出的獰笑在他的腦子裏來回穿行,是他用盡全部力氣也無法抵禦的渾濁魔音。他無力地靠在了被光柱照得溫暖的牆壁上,但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極地般的寒冷圍繞著他,讓他顫抖,讓他驚懼於將至的死亡。


    斯圖納斯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你想到了什麽?”


    李歐勉力抬起眼,房間裏眾人的影子在他的麵前左右搖晃。有人就好。他疲憊地想。然後他閉了會眼睛,當他再度睜開眼時。那些鬼影在陽光之下速速消散,惡魔低語消失無蹤。他的眼前也漸漸清晰,他的耳邊也隻回蕩洞察之眼的詢問。方才不過是我的幻覺,他安慰地想到,隻是幻覺而已。我一定是因為勾心鬥角耗費了過多的心力。但安慰僅是安慰,他比誰都清楚,預兆或許不會成真,死亡卻可以常伴左右。


    “他怎麽了?”李歐聽見斯圖納斯這麽問。


    “他患了風寒。”而另一個聲音回答,“有些發燒罷了。”


    這時身下硌人的感覺傳來,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坐在了椅子上。斯圖納斯和他的手下們正站在他的麵前。“我怎麽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比破爛的海螺吹出的聲音更加難聽、更加刺耳。


    “昏過去了一小會。”斯圖納斯說,“醫生說你患了風寒,但我並不相信。”我也不信。我之前才打敗了弗塔先生,思路清晰,吐詞精準,又怎像感冒。“你想起了什麽?或是經曆了什麽?我覺得你更像是中了詛咒。”


    詛咒?李歐咧開嘴,扯動嘴角。嘴裏有難受的澀味,那是藥劑的味道。我隻會被羅茜詛咒。李歐輕快地想。然而心裏想的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他的腦子漸漸清醒,他已能慢慢思考。“我真的中了詛咒?”


    “還得詳細檢查,但已**不離十。”


    好吧,若真是這樣。那他之前所見就不是虛妄。“我瞧見了幽靈的影子。”李歐吞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開了口。“返航那日,我們與幽靈巨艦不期而遇。”


    “那個傳說?”一人嗤之以鼻。


    “不是傳說。”李歐將沉重的腦殼靠在椅背上沿,看著三角形狀的天花板說道,“霧氣彌漫於海上,龐大巨艦有如深海巨獸。船員沉迷幻境,卻死於溺水及窒息,海草從他們的口鼻中長出。”那些場景令李歐不寒而栗。“還有一名幽靈,他侵入夢境,幻化成內心的夢魘。”


    “如果……”


    “沒有如果!”李歐打斷了另一人的話,“這是實情。每一名死去的船員都是列奧人。”


    “這麽說,是列奧人崇拜的神明殺死了他們。”斯圖納斯低頭沉吟。


    “可是神明已死。”


    “正因如此,所以才更顯得撲朔迷離。”斯圖納斯直視李歐的雙眼,“李歐,你們還遇上了什麽……古怪的事。別隱瞞任何東西。”


    還能有什麽?“大片大片死亡的魚,墜崖而死的海鳥。”詛咒會源於這些?李歐一點也不相信。“同烏鴉落地的預兆一模一樣。”


    “說是預兆尚顯太早。走私那次……”斯圖納斯詢問,“你們去了哪?


    “海盜窩,黑寡婦的巢穴。她的手下皆為列奧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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