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看到人們熱烈發言,樂了,也活躍起來:“可不!一打三反就是打這些反革命反這些壞人唄!大夥兒都想想,擦亮眼睛,看看咱村有沒有這種壞人。今天天不早咧,就到這兒吧!”這幾句話就算為會議作了總結。


    白剛回家以後,吳玉萍還沒有睡,半躺半臥地摟著兒子,正對著酣睡的小臉欣賞著。白剛說:“你還沒睡?”吳玉萍說:“你不回來,我能睡得著?你一開會我就揪心,開的啥會呀?”白剛說:“動員‘一打三反’。”吳玉萍說:“怎麽現在才開始‘一打三反’?我們縣早搞完了。”白剛說:“這縣許多地方也早搞完了。可能有些地方沒搞起來又補課吧!看來這村是受了批評了。這回搞也就是走走過場唄!這不是,隊長開了半宿會,打啥反啥還不知道,隊長會計兩人為這個還爭吵起來了。”吳玉萍擔心地說:“唉呀!你可不能這麽說。有時起初沒當回事,上級批評下來一讓補課、複查就更厲害,你可不能麻痹。”說到這兒,吳玉萍頓時滿麵愁容煩躁不安,她坐起來在那裏呆呆地想心事。白剛知道她心裏盛不下事便勸她說:“你又害怕了?沒事兒,睡覺吧!”


    “你就會說沒事沒事的,啥都不當回事兒。”吳玉萍非常不滿意,“往往沒事的時候飛來橫禍,現在要運動補課,更不能不防啊!我擔心你寫的那些東西,還是燒了吧!現在就燒。”吳玉萍舊話重提,而且態度十分堅決。


    《從囚徒到省委書記》荒村28(6)


    白剛看吳玉萍心情很壞,決心已下,不好反駁她,可是自己又捨不得燒,便想了緩兵之計,想等她心情好些時候再商量,便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吳玉萍說:“我知道你是不想燒,想拖著看形勢,可是咱能看出啥來了?你看不見傳達個最新指示一兩句話甚至幾個字,都講究不過夜。對階級敵人的打擊更講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明天,誰知道明天會有啥變化。你不怕,你也得為咱們這個家為我和孩子想想啊!”說到這裏吳玉萍立即淚流漣漣,“這個家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眼看咱就不是三口人是四口人了!你怎麽能總想不定那輩子出書,就是不想想我們孩子大人的安危啊!你要再出事咱這個家可怎麽過呀!”她嗚嗚地哭了起來,再也說不出話來。


    哭得白剛也心如刀絞,是啊,自己給這個家帶來了多少苦難啊!使一家人受盡了屈辱折磨,物質生活陷入極大的困難,精神上更遭受了巨大的創傷。右派也多了,大幾十萬人,可是陷入這麽大苦難的並不多。


    吳玉萍要不是因為自己的牽累,她的境遇不是會好得多嗎?兩人要是都在一起孩子怎麽會遭這麽大的罪呀!當然自己並沒有錯,他一直沒有因為自己不說假話,不作迎合別人臉色的檢討而後悔。自己於心無愧;但是愧對家人、妻子、兒女。


    無論有什麽理由,他們的苦難也是自己帶來的,自己難辭其咎啊!重大原則問題要堅持,可是為書稿、筆記、日記這些問題,又何必讓妻子整天提心弔膽呢?就算不出事也不該讓她為這些事整天擔驚受怕了。何況這些東西又的確存在著巨大危險,出事不出事誰也難以預料。他下了決心:“行了,你別哭了,燒!我馬上去燒。”說著便立即去箱子裏把這些東西全找了出來,拿到灶堂口,關上門,添了滿滿一鍋水,在灶膛裏燒了起來。


    他一邊燒著一邊就著灶膛的火光最後再瀏覽一下他多年血肉凝結成的結晶。兩部長篇小說的片斷寫在了十幾個筆記本上,這是他多少個不眠之夜在被窩裏偷偷寫成的啊!一部長篇小說的謄清稿在值夜班時耗費了多少心血啊!這是勞改十幾年辛苦的結晶,現在竟然由自己撕成一片片扔進了灶膛付之一炬,真是撕心裂肺啊!可是又有什麽辦法?


    最後輪到了這一批日記,日記本各式各樣,從十四歲在中學時起他就記日記,一直堅持到上大學去解放區。去解放區時他是偷偷從學校出走的,被褥衣服等都扔在了學校裏,獨獨把日記偷偷帶出交給一位好友保存了下來,經過幾年戰火的洗禮,解放後這位好友又完璧歸趙。


    在多年的戰亂多次風波經幾人幾次轉手才保存下來的日記,是多麽難得是多麽珍貴啊!這裏麵他十四歲獨自離家和家庭斷絕了聯繫,在經濟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想盡各種辦法堅持求學,考大學時的挫折風險,他被捕時的情景,都歷歷在目。到解放區即便傅作義的騎兵每天追逐他們,他們隻憑著兩條腿和敵人周旋的時候,他也仍然堅持記日記一直到進城到肅反。這些雖經數不清的搜查檢查他還一直一本不缺的保留著,這麽珍貴的資料現在卻不得不在一瞬間化為灰燼。他把裝訂得很結實的日記本一本本撕開,又一本本投入火海,他心痛欲裂,五內俱焚。


    他在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都沒有哭過,這時卻不禁淚流滿麵。他燒一會兒日記、稿件,再燒些柴草,使紙灰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免得紙灰順著煙筒飛到外麵,飛得滿街滿院引起人們的懷疑。鍋裏的水燒沒了,他就再添水。熊熊大火一直燒了兩個多小時才算結束。


    他回到屋裏就像得了一場大病,四肢無力,無情無緒,很想說點什麽使吳玉萍高興高興,可是又覺得無話可說。他想說燒光了,你放心吧!可是一想到這裏又眼淚汪汪,一種悲憤湧上心頭,把這話又噎在了嗓子裏再也說不出來了。吳玉萍看到這情景也很痛苦,便安慰他:“燒了就放心了,留著總是一塊心病。現在咱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隻圖安安生生過日子,把孩子帶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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