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萍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再爭論下去。她覺得該怎麽辦還沒研究,現在就下定論會引起群眾恐慌,便轉換了話題:“我們隻是了解了解情況,這個問題就不談了。今天來的都是貧下中農基本群眾,大家說五類分子中有不老實的嗎?”黎娟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當中有賣羊肉的嗎?”她是急著要找出批鬥對象來,要不工作怎麽開展啊!又是一片沉寂,婦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不涉及自家的問題,就沒人願意出頭了。


    柳翠花覺得自己是幹部,不能讓會議冷場,便不緊不慢地說:“要說五類分子,我們這村有個特殊情況,吳同誌初到可能不清楚。這村小又窮,土改時定成分沒地主。隻有兩戶富農,如今老的都死了,剩下幾個可教育好的子女。說起賣羊肉來,還真都是貧下中農,富農子女也不敢上集去賣。同誌們不知道,賣點肉也不容易,集上又趕又逮的,逮住了成分好的說說好話就許放回來,成分不好的打罵不說肉沒收,弄不好還許關個十天八天的誰敢去。貧下中農賣肉也是偷著,半夜出去天剛亮就賣完了,趕的是鬼市辛苦著咧。”


    聽主任提到辛苦二字,婦女們又一個個訴起苦來:這個說家裏缺米少柴,幹一年還得向隊裏交錢,自己再不想點法咋辦?那個說擔驚受怕賣點羊肉不過換點油鹽,能頂啥事?也有人說人還吃不飽,哪有糧食給羊吃,暖和天有青草,天冷了就是靠涮鍋水、爛菜幫子和幹草餵羊了。羊瘦得光剩幾根骨頭,剝不了幾斤肉,能賣幾個錢?說到這裏有個婦女突然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賺錢?還有賠錢的呢!”


    “賠錢,誰賠錢了?”大夥兒紛紛追問。那個婦女說:“孫紹安家唄,你們不知道?”有幾個人同時說:“人家那人深沉有啥事不愛往外說,我們怎麽知道?”有人卻要刨根問底兒:“自家養的羊貴點賤點都是收入,他怎麽就賠了?”尖嗓子婦女說:“這可不敢說就沒賠。”然後看了吳玉萍一眼:“人家吳同誌讓說這些事兒嗎?”吳玉萍聽說是孫紹安家賣羊肉賠錢,這孫紹安,不就是昨天吃派飯的那家嗎?便很想聽聽:“你說吧!咱們拉家常啥話都可以說。”


    那個婦女便說開了,別人有時也插幾句。她們說孫紹安原先是學校老師,教得可好了,就知道看書老實巴交的又是個近視眼,回村務農以後生活就困難了。看人家養羊他也養了倆羊,前個晚上他請人給他剝了羊,昨天天不亮就到集上去賣。他一個人沒個照應,又是頭一回上集賣肉沒有經驗心太實。他為了好賣,把在家約好秤,紮成一嘟嚕一嘟嚕的羊肉,全拿出來擺在了一塊塑料布上,讓人家挑著買。


    賣了幾嘟嚕以後人們看他賣得實惠,買的人越來越多,正這時市管會的人來了,有的買主認識扔下肉就跑,他也慌了忙著收肉又忙著收錢,有些人沒給錢提著肉跑了,他也顧不得要錢趕緊把肉收起來就跑。結果有一半的錢沒收回來,隻剩了五嘟嚕被挑剩下的肉。還幸虧沒讓人家逮住,要是逮住肉沒收不說,賣的肉錢也得給搜去,還許不饒他。


    原來偷著賣肉也是有訣竅的。根本不能帶秤,都是在家裏一斤一嘟嚕一嘟嚕地分好,把肉裝在提包裏或是一個口袋裏。不能把肉都拿出來擺攤,頂多拿出一嘟嚕來放在提包上做個樣子,好讓人知道是賣羊肉的。有人買了你才給他拿出一嘟嚕來,他不滿意可以給他換換,絕不能讓人們隨便挑,賣一份收一份的錢然後再賣。


    一邊賣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有情況提起提包就跑,等市管會的人走了你再找個地方賣。孫紹安心實一下擺出來讓人家挑,有人要買半斤他還解開捆給人家分勻,不僅費時間耽誤了收錢,而且毫無防備之心,結果市管會的人一來,有些人不給錢就把肉拿跑了,他不賠錢往哪兒跑。


    吳玉萍聽了一陣心酸,這麽一個老實人竟被人家搶了。她們昨天吃的,竟是被人搶剩下的羊肉,給工作組包餑餑吃了,不但沒人說好還有人懷疑他心懷鬼胎。她對孫紹安充滿了同情,但作為工作組當然不能明說。


    《從囚徒到省委書記》荒村16(1)


    經過幾天的摸底,這村別的問題沒有,隻有賣羊肉是普遍性的歷史性的。祖祖輩輩賣羊肉,家家戶戶賣羊肉,以前隻有孫紹安沒賣過最近也賣了。可是這村一直窮得丁當響,好過的沒幾家,要把這問題硬拉到走資本主義道路上來,實在說不過去。要找出典型批鬥就更是個難事。工作組的幾個人心裏都清清楚楚,可是人們心照不宣,誰也不敢說出來。他們雖然出身、經歷、文化程度各不相同,但麵對現實他們認識卻基本一致。


    吳玉萍不用說,挨鬥了半輩子,都是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在這種人為的階級鬥爭中,她哪能忍心給別人隨便戴上資本主義帽子?組長老郝是黨員,出身也好,但家在農村老婆還是農民,對農民生活的艱難他能不清楚嗎?要在這些老實的農民身上找典型批鬥,讓人怎麽下手?


    那兩個農村小青年,雖然政治積極性很高,一聽說是毛主席指示,恨不得馬上就去找典型批鬥,尤其是那個成強,一想起批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絕不會手下留情。可是他們畢竟是農民,麵前這種現實,這些農民就是他們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他們的家裏也這麽生活著,雖不一定賣羊肉,可是誰家沒偷偷到集上賣糧食或是買糧食,他們的媽媽奶奶就沒有到集上去賣過雞蛋?怎麽好給這村這麽多的人定走資本主義道路呢?成強討論文件時可以從炕上跳起來,說孫紹安給他們羊肉吃是心裏有鬼,真到定性批鬥上,他也難開口難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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