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霧表情平靜,心裏卻很高興。


    相比會逃避治療,還需要強製手段的病人,身為醫生當然更喜歡主動積極治療的病人了。


    她垂眼看過去,卻隻看到伊恩微微側過的臉,小半張臉因角度隱沒在了光線中,素白麵簾之上長睫輕輕顫,如同棲息著一隻蝴蝶。


    那雙黑珍珠一樣溫柔濕潤的眼眸,在她的注視中緩緩閉上。


    他垂首,纖長的脖頸綿延進衣領中,半長的黑發又已束緊,低低順著一邊肩膀垂在身前,露出平日無人可見的白皙後頸,輕微凸起的脊骨隱沒在寬大的白袍裏,單薄柔軟,仿若任人宰割的純潔羔羊。


    此刻他就跪坐在她的雙腿旁,稍微側著,高挑的身體緊緊夾在柔軟的沙發與冷硬的茶幾之間,毫無退路,因此一隻手緊張似地捏著大腿上垂墜的白袍,直到將布料都捏出了褶皺。


    另外一隻攤開的手就放在林朝霧旁邊,白皙的指尖泛著一點粉紅,指頭微動,還在試圖蜷縮的樣子,最終卻還是以現在這種姿勢向前探出,柔順地放置在林朝霧身側的沙發上,隻要她稍微坐正一點,就能伸手握住。


    林朝霧看了看伊恩,向前坐正了一點,表情逐漸嚴肅。


    其實有點傷腦筋。


    如果以這個姿勢治療的話,等等暈倒後會很不舒服啊,說不定治療結束後手臂都會因為血液不流通而麻木。


    但……伊恩先生好像對接下來的治療感到緊張的樣子,或許現在這個姿勢會讓他比較有安全感?如果貿然讓對方換姿勢的話,反倒會影響治療。


    那就繼續維持這個姿勢吧,大不了等等對方暈過去的時候,自己把對方抱起來放在沙發上。


    林朝霧觀察了一下閉著眼的伊恩的身形,高挑卻也纖細,在精神力的幫助下,似乎可以完成將對方抱起來的動作。


    從剛才將精神力凝聚成觸手的過程中學會了新技能,林朝霧甚至有點躍躍欲試,很想嚐試一下把“把患者抱起來放在沙發上”這個設想。


    伊恩的手幹燥而溫熱,向他這個人一樣溫柔柔軟,就連指尖的薄繭都莫名讓人感覺舒適。


    外麵下著雨,好像有孩子的聲音模糊傳來,室內的燈光溫和平靜,光落在桌子上胡亂放著的玩具和奶瓶上,似乎還能看見有著孩子圓潤的字跡的紙張隱沒在層層文件中。


    一旁的蜂蜜水已經沒有了溫度,但依舊泛著甜甜的香氣,將看起來有一點舊的桌布和墊子也染上了這種讓人心靈舒適的味道。


    不論是希爾達的信賴和愛,還是麵前的一切,都證明伊恩是個負責的孤兒院院長。


    醫生就是要幫助這樣的本該得到幸福的人們,幫助他們驅離病痛,回到原本的生命軌跡。


    從她醒來時就占據了內心的堅定信念,在看到這些畫麵時,有了更具現化的代表。


    又看了一眼依然緊緊閉著眼的伊恩,林朝霧逐漸拋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專注而冷靜地將手放在的伊恩的手心。


    腦海中畫麵飛速後退、下潛,再一次,純白的精神世界在眼前展開。


    但這次林朝霧沒有再將精神力凝聚成觸手,去拔出纏繞在伊恩精神體上的黑色汙穢。


    她有了更好的方法。


    像第一次學著進行精神安撫時那樣,林朝霧控製著代表她精神力的白色空間,將它“包裹”在伊恩的精神體上。


    如果高強度單線接觸會導致精神力沉入,與伊恩大腦最深處那片網狀蜂窩結構的精神海連接,那就不去接觸,也不深入,而是包裹,緊緊包裹在伊恩的精神體上,將黑色汙穢一點點擠壓出來。


    就是這樣——


    林朝霧感覺自己的方法起效了,如凝膠一般的白色精神力將黑色“毛線球”整個吞入,在這無處可逃的嚴密包裹下,死死纏繞在伊恩精神體上的海量黑色汙穢如同感知到了天敵,產生了劇烈而狂亂的舞動。


    碾碎、擠壓、抽離……


    在林朝霧心無旁騖的動作下,無數黑線被用力擠壓剝離,無聲化作不可見的霧氣,消失在純白的空間中。


    【啊……痛……好痛……不要、不要了……】


    在這時,卻有一點微弱的掙紮和模糊的意識傳來。


    並不是伊恩無法忍受痛苦,而是潛意識的感知和反應是無法被掩飾的,感覺到了痛就是痛,拒絕疼痛就會發出信息。


    在精神安撫治療中,患者的靈魂都在向治療者打開,無法抗拒,同時,無論治療者想要給與對方怎樣的感受,患者感知到的都會比現實世界更劇烈。


    這也是林朝霧在與伊恩的精神蜂巢網絡連接後才有的模模糊糊的認知。


    她也是現在才弄明白,患者在主動進行精神安撫治療時,要對醫生抱有怎樣的信任,才能默認精神和大腦、身體將在另外一個人麵前毫無抵抗地敞開,任由對方做任何事。


    這樣看來,之前貿然對別人進行治療的做法其實非常錯誤,這樣似乎可以理解,為什麽第一個叫做諾埃爾的患者,在治療結束後會飛快地逃走了。


    嗯……


    ……好吧,雖然很抱歉,但治療是真實有效的,所以果然還是沒辦法接受被跑單這件事。


    【林……不要了……求你、求你……不要了……唔……】


    越發明晰的哀求信息從對方那裏傳來,林朝霧不知道,這是否是那些似乎無生命的黑色汙穢,在求生時候下意識放出來的信息,試圖讓林朝霧投鼠忌器,放鬆對它的圍剿。


    但這種狡猾的辦法在她麵前不起作用。


    身為醫生,林朝霧無比冷靜地明白怎樣才對患者更好,她清楚感覺到,現在的治療還沒到伊恩無法接受的那條警戒線。


    既然理解了精神治療中,患者要對醫生抱有怎樣的信任,以及自己要有怎樣的決心,林朝霧反而堅定了自己在治療中絕對不能順應患者想法,而是要保證最佳治療效果的信念。


    白色精神場愈發緊密的包裹住黑色小球,霧見縫插針地從黑線的縫隙中鑽入,連接成片,一點一點,毫不保留的將其擠壓出來。


    黑線在這一係列操作中逐漸變淡、變淡,輕薄不少的情況下,黑色毛線團中,伊恩被死死纏著的精神體隱隱約約露出了一點本來的樣子。


    他赤//裸地蜷縮著,本應完全是人類的身體,卻有一對不知為何從後背生長出的巨大翅膀,輕薄而巨大的翅膀隱約可見,沒有羽毛,緊緊包裹著他的身體,讓他如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


    伊恩蜷縮著,看不見表情,無聲的祈求依然在不斷傳來。


    【不要……不要了……】


    【好舒服……啊……嗯啊……】


    【醫生,醫生……救救我……放過我……嗚……】


    傳遞而出的信息愈發密集激烈,幾乎能幻聽到對方的哭腔,林朝霧又感知了一下伊恩的狀態,發現現在的治療幾乎接近了伊恩能夠承受的紅線。


    但……好吧。


    雖然沒有達到理論上的最佳效果,但伊恩的掙紮太過劇烈,要是繼續下去,反而可能讓他對之後的治療產生抗拒感。


    林朝霧嚴謹地在心中記錄了這次治療的過程感受,腦海中純白的精神世界逐漸退去,她又回到了現實。


    細小的嗚咽,如雨中顫動的花枝,又似落在臉上的綿綿細雨。


    與自己相接的手心現在已經因為汗水變得潮濕,條件反射試圖緊緊蜷縮的指節如垂死的藤蔓,緊扣在自己的手背上。


    指尖碰到了光滑的皮膚,是伊恩不知何時湊過來的臉頰。


    就算這樣,都沒有試圖逃離嗎?


    林朝霧才注意到,伊恩雖然身材纖細,但現在手掌相握才發現,他的手比自己大了很多,簡直將她的手緊緊包裹在手掌中間,隻露出一點指尖。


    她並不介意對方緊緊握著自己的手的動作,甚至覺得伊恩對治療的配合讓她感覺很高興,這也更堅定了她想要治好伊恩的想法。


    同時,伊恩的情況也給她提了一個醒。


    不是所有患者都會像伊恩這樣配合,在治療中感到難受並且下意識逃離是很正常的情況,所以為了治療的效果,她應當在治療中保證自己與患者皮膚的接觸不會被打斷。


    林朝霧想著這些,卻發覺伊恩似乎還沒從剛剛的治療狀態中脫離出來,緊扣著她的手的濕熱手掌,仍然在如痙攣般輕微的顫抖著。


    他軟軟地趴在沙發上,臉頰緊貼著與她緊握的那隻手,黑發垂在臉上,看不清表情,隻能看到素白的麵簾隨呼吸一點點顫動著,另外一隻手依舊放在膝蓋上,白袍已被抓得發皺,緊貼在腿部,隱約勾勒出肌肉的線條。


    一股濃烈的甜香不知何時充斥了整個房間。


    如同身在花田,甜蜜的芬芳幾乎從每一個細胞侵入,讓人條件反射地,連口腔都不自覺分泌出唾液。


    林朝霧蹙眉。


    花香……太濃了,連一直清醒的大腦都輕微變得有些混沌起來。


    追尋著花香的來源,林朝霧的視線,逐漸凝聚在仍然趴著一動不動的伊恩的身上。


    是從這裏……


    林朝霧手指微微用力,緊握著她的手掌並不情願,卻因為脫力,還是被她掙脫開來。


    她的指尖挪動,輕輕觸碰到了那塊白色的不透光的麵簾上。


    此時,這白色的布料已經變成了半透的顏色,豔麗的唇色從後麵透過來,隱隱約約,在孱弱四散的黑發之間


    手指用力,用力地壓在那片布料上——


    敏感的指尖終於碰觸到了那片區域,卻並非唾液的濕潤,也不是呼吸的潮濕……


    林朝霧將手舉了起來,並在一起的兩根手指不自覺張開——合上——張開——


    粘稠的帶著甜味和芳香的輕微濕意沾染在指尖,纏纏綿綿將指頭粘黏在一起。


    毫無疑問,這就是房間裏香甜和花香的來源。


    ……蜂蜜?


    林朝霧疑惑地摩擦著因動作越發粘黏的液體,將它湊近聞了聞,毫無疑問,蜂蜜的味道。


    林朝霧的視線不自覺移向茶幾,茶杯中淡金色的蜂蜜水早已失去了溫度,但……


    是同樣的味道。


    這讓林朝霧感到微妙的同時,也產生了些許好奇。


    就和曾經見過的魚尾、魚鰭和魚鱗間濕熱狹小的腮一樣,在她的認知中,身體隻能分泌唾液,不能分泌……蜂蜜。


    林朝霧又不自覺動了動手指,指尖摩擦,那種粘連感越發明顯,帶著花香的糖汁在皮膚上凝固,幹透後如同一層帶著粘性的透明薄膜,微妙地隔絕了手指皮膚對外界的感知。


    ……很奇妙。


    手指動作著,林朝霧沒有說話。


    因為她的觸碰早已僵硬成雕塑的伊恩,這時候卻突然緩緩坐了起來。


    他用手臂撐著身體爬起,試圖坐正,最後卻還是軟軟地靠在沙發上,因為腿上沒有力氣,隻能艱難地跪坐在小腿上。因為身體肌肉依舊在某種刺激的餘韻中時不時痙攣,因此坐姿也十分淩亂,像一隻夾在縫隙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蟲。


    但他卻沒有在意,隻是仰起臉,黑色的眼眸不知何時變得晦暗不明,視線落在林朝霧的手上,無比燙人。


    ……或者說,落在林朝霧剛剛碰了他嘴唇處布料、沾了蜂蜜的手指上。


    林朝霧的動作頓住了,這是溫柔的伊恩身上,從未出現過的感覺。


    她的手不自覺落了下來,隨意放著,手心向上搭在大腿上。


    漸漸地,靜謐的氣氛也變得如蜂蜜般粘稠,燈光透過粘稠的液體,恍恍惚惚照在伊恩的臉上,越發顯得迷蒙。


    伊恩沒有發出聲音,發聲器就落在不遠處,他卻連視線都沒有挪動一下。


    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垂著,穠麗又優雅,他伸出一隻手,緩緩地、如昆蟲捕獵一般,握住了林朝霧的手。


    林朝霧再一次發現,伊恩的手比她寬大得多,滾燙的手心緊緊貼著她的指節,將她的整個手背握在手裏,一點縫隙也沒有。


    “啊……”


    他發出一聲顫抖的、沙啞的聲音,如同喘息般,又似嗚咽,尾音拖得很長,粘稠地消失在空氣裏。


    花香愈發濃鬱了,林朝霧也愈發恍惚。


    她盯著伊恩的動作,或許是因為暈眩,或許是因為治療後緩慢上浮的倦怠,又或者是因為好奇,她隻是平靜地看著伊恩,並沒有掙紮。


    在這種似乎是默許的回答下,手指被帶著,一點點接近、更接近。


    穿過下垂的麵簾,向上探……


    放任著對方的動作,半透的白布隱約勾勒出手指的線條,林朝霧沉默的注視中,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劃過濕潤的布料,接著是指節……手背……


    伊恩再次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鼻音,伴著噴吐而出的溫熱氣息,落在皮膚上,悠長而纏綿。


    緩緩地,馥鬱花香中,並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探入進一個溫熱的地方,一點點、一點點,在對方緩慢的指引中,一點點深入。


    指尖碰觸到了柔軟的肉條,靈巧,光滑中帶著細密的微粒……卻不是舌頭。


    還在深入著。


    柔軟的嘴唇終於碰到了手掌關節,無法再繼續深入了,林朝霧感覺自己幾乎碰觸到了本應是舌頭的肉條根部。


    伊恩的動作終於停住了。


    他依舊緊握著林朝霧的手,在這樣的姿態下,緩緩仰頭,自下而上地看著她。


    眼神既迷離,又陰鬱。


    林朝霧不覺勾了勾指尖。


    濕軟口腔隨呼吸擠壓著她的手指,喉管因她的動作下意識收縮著,於是更多糖汁流淌出來。


    越發粘稠的液體順著指節慢慢滑落到指跟,在皮膚上爬行……順著手背纏繞在手腕處,欲掉不掉。


    ……啊,是蜂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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