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娜,一路走好。


    多年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沙娜的父母終於原諒了鴨子。生前不能同床,鴨子死後,他與沙娜終於葬在了一起。我與皮鐵明一人出了八萬塊錢,為他們買了塊好地,建了一座好墓。


    墓前用九鎮特產的青石岩刻了一塊碑,碑上隻有六個鮮紅的大字:漆氏夫婦之墓。這是後話了。


    沙娜走了,日子還得繼續,九鎮依舊是那個延續了千年的九鎮。但是,在我們的世界中,沙娜卻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


    我曾經看過一本關於算命辨相的古書,書裏麵提到過一種替人看相的方法,名為“論相六法”。其中,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問權論貴皆在眼。”也就是說,一個人是否能夠成大器,就看他的眼睛。


    上小學時,老師也曾經告訴過我們,眼睛是人類心靈的窗口,要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自己的眼睛。這說明,一個人的眼睛確實能夠表達一些東西。在我的這大半生中,我見識過很多雙不同的眼睛,或猥瑣、或凜然,或專注、或散漫,或迷離、或清澈,或熱誠、或冷淡。


    那些眼睛裏出現過的眼神,有些我記住了,有些一閃即過,散若雲煙,但是在我的印象裏,真正讓我刻骨銘心的隻有來自兩個不同的人眼中的同一種眼神。因為,隻有這種眼神讓我體會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這兩個人,一個就是目睹了沙娜死亡之後的鴨子,而另一個則是多年之後的一個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做險兒。


    讓人恐懼的眼神其實並不兇悍,甚至它可能都沒有半分淩厲的光芒。隻是,當你與他對視的時候,你會發覺,在這樣的眼神中,你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你隻是路邊的一攤水跡,桌上的一塊抹布,腳下的一根雜草,你隻是一樣與這些物體沒有任何區別的毫無生命力的東西。而且沒有生命力的還不僅僅是你,還包括了那種眼神本身,它的裏麵沒有歡樂、沒有憂愁、沒有回憶、沒有憧憬、沒有變幻,也沒有任何人類所應該具有的喜怒哀樂,有的隻是兩團看不見底的漆黑……


    就像是——死亡。


    鴨子是個跑社會的流子。曾經,他也是我們兄弟裏麵最不像流子的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鴨子看上去都是那樣的白白淨淨,說話輕輕柔柔,眼神溫和而平靜,像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小孩。


    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就算是對著他一直深愛,也始終深愛他的母親時,他的臉上也許會笑,肢體上也許會有表達親熱的動作,眼神卻依舊不變。唯一會讓他眼神起些許變化的隻有走在街上,偶然聽到的尖銳剎車聲或者是與這種聲音相近的鐵器摩擦聲,隻有這時他的眼中才會冒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記得,在沙娜死後不久的某天,新認識的一位朋友曾經開玩笑對他說:“鴨子,你秀裏秀氣的一個後生伢兒,一雙眼睛,怎麽看起來這麽瘮人啊?死氣沉沉的,你隻怕是離死沒得好遠了吧。”


    當時的鴨子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冥冥中,那位朋友卻說出了老天不願說出的秘密:鴨子,離死真的不是很遠了。


    也許,當沙娜躺倒在卡車底下的那一刻,鴨子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早已不再是他。沙娜的離去影響的不隻鴨子一個人,還影響了我本人。而受到影響之後的我,所做出的事情,又影響了一係列的人。


    小時候的某段歲月裏,我非常喜歡我的姑姑。因為,姑姑經常會給我錢,給我買玩具,帶我上街玩。這證明,就算是不懂事的我,也還是很喜歡錢,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不喜歡錢。


    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對於錢的魔力有所感受,是因為那次看到老梁買酒時候的窘態。然後,我又見證了唐五在日進鬥金之後的左右逢源。但是,縱然如此,在最初決定打流的那些日子裏,對於錢財,我卻依舊沒有太大的欲望,我更想要的是權力和尊嚴,用道上的話說,我希望到哪裏,別人都會給我一些麵子。我已經受夠了沒有麵子的罪。


    直到那一晚,我聽到了鴨子在沙娜墳前的痛哭,看到了他無力回天的痛苦,我才真正明白了錢財的重要性。至少,錢財可以挽救一個人的愛情,也可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世事就是這麽奇妙,不是嗎?我一直想要出頭,前麵卻擋著不動如山的秦三;我才剛剛想通了求財的道理,一條財路就自己送上了門來。


    隻不過,我人生中的這第一桶金,已經註定是泛著血光的。當我決定接受它之後,我拚了自己的命去換。


    將軍的酒


    將軍比我大五歲,那一年,他已經滿了22歲。在他們那個市,將軍混得很不錯。他的大哥,也就是上次我見過的那個坐在吉普車裏,臉頰幹瘦,有著很深法令紋的人,是他們市黑道能排得上號的人物。將軍剛出道就跟了他,一直以來忠心耿耿,頗得他的器重。


    這些年來,將軍坐過牢,流過血,一步步地將他大哥扶到了檯麵上,但是將軍卻並不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曾經有一次,他給我說,他其實並不喜歡打流,也沒想過非要當大哥,比起這些而言,他更希望日後能夠穩穩噹噹地做生意、賺大錢。將軍確實是個很適合做生意的人,對於錢,他好像有著某種超乎常人的敏銳嗅覺。在我還根本不懂錢的作用時,他就已經替自己攢下了一份不算太大,但在當時來說卻也絕對不小的家業。


    用三台遊戲機當本,隻不過一年多時間,他已經在位於他們市市中心的一所中學旁邊,擁有了一家由十來台遊戲機與幾張撞球桌組成的遊戲機室。將軍那個市離我市有三百多公裏,但是他們市地處大山深處,交通不便,經濟也比我市差很多。每次,他要購買新的遊戲機和配件時,都要跑到我們市裏來進貨。昨天他又來了,並且提前通知了我,要我去市裏和他見一麵,聚一聚。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點多鍾,隨便找個藉口,向唐五請了假,我坐上最後一班車去了市區。在位於我市南站批發市場旁的一家叫做春天的小旅社裏,我找到了將軍。我身上帶了八百多元錢,是一筆足夠兩個人花天酒地一晚上的數目。


    自從認識將軍之後,我已經去他那裏找他玩了很多次。我每次去,他都像是款待自家客人一般待我,使盡渾身解數,唯恐不周。


    所以這次他來了我們市,我要還他這個人情。可奇怪的是,當我出現在將軍麵前那一刻,我發現將軍雖然很高興,但是與我一貫所見的他那種豪爽開朗的樣子並不相同。對於這次相逢,他的興趣好像並不太高,甚至可以說是心事重重。


    我提出請將軍到我市最好的酒店去吃晚飯,他拒絕了。我隻得和他一同來到了靠近旅社的一家普通小飯館。在這家飯館裏,將軍和我說了一段話。也就是這段話,為今時今日的我奠定了根基。


    “將軍,這次,你過來進幾台機子啊?”


    “八台。”


    “恭喜你啊,生意越做越大。你還苦著個臉幹什麽啊?恨錢用不完啊?給我點咯,我正好一天到晚,口袋裏麵布貼布,窮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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