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著他走了過去,不待我說話,這個人徑直開口說:“你是唐五的朋友吧?”


    土氣難聽的鄰市口音傳到我的耳邊,讓我心頭一震。雖然早就曉得車是鄰市牌照,但我依然沒有想到唐五叫的人居然也是鄰市的人。


    在市區、縣城、九鎮、鄰市,他究竟有多少朋友,有多深的人脈?在這一層層的關係鏈裏,我是否還是最外圍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環?


    “嗯。”我直覺不太喜歡這個人,也就沒有廢話,簡單點了點頭。


    “那要得,你去後邊的車上,等一下我們跟著你,你隻要帶下路就要得了。”


    當他搖上窗戶的那刻,我清楚地聽到他對車裏的其他人說:“還是個瘸子,唐五底下的徒弟除了個秦三,都是些什麽角色啊?”


    一陣怒火湧起,我走向了後麵那輛小巴。車裏人打開車門,我走了上去,這才發現,裏麵居然坐滿了清一色的年輕人,每個人都那樣麵無表情地盯著我,但是從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裏麵,我又能夠感覺出很多微妙難言的東西:就像是一群狼在看著一隻新來的陌生動物,在打量著它到底是自己的同類還是獵物。


    這當然會讓我有些尷尬難堪。


    “哎,朋友,你就坐在這裏,來咯,不用客氣,五哥我們也熟悉,都是朋友。”一個青澀卻很豪邁的聲音在車裏招呼道。我望過去,眼前出現的是顆碩大無朋、布滿了青春痘的腦袋。這個腦袋的主人正在大力地扭動著他高大魁梧的身軀,硬生生地在屁股旁邊替我擠出了一小片地方出來。我坐在了他的身旁。前麵的吉普車開向了路邊,為我們的車子讓路。


    “直走。”在我的指點聲中,車子向前開去,吉普車則緊緊地跟在後頭,我們朝著九鎮開去。就要到達位於九鎮中心地區的十字路口時,前方司機扭過頭對我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他是在對我說,但是他的口音實在太重,我一時沒有聽懂,隻能下意識地看向了旁邊那位讓我坐下的年輕人。


    他立即會意過來:“哈哈,你莫管他,他是鄉裏的,說話我有時候都聽不明白。他問你前頭怎麽走。”


    “到了十字路口左拐。”


    車子拐向了通往收購站的那條街,我想要告訴司機慢點開,在前方不遠就到了,但是怕他聽不懂。看了看旁邊的年輕人,卻不知道他叫什麽,又不好意思沒頭沒腦地就對他說。


    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非常聰明。他居然僅憑著我的眼神,再次明白了我的意思,下巴友善地對著我抬了一下,說:“沒關係,你告訴我怎麽走就行了。你喊我將軍咯,朋友都是這麽喊的。”


    將軍,好豪氣的外號。


    頓時,我對這個年輕人突然有了某種莫名的好感,我覺得這兩個字和他給我印象是那麽匹配,大氣而豪邁。


    我也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師傅,開慢點,就在前頭,那裏有個大門,你看到沒有?門對麵就是,對對對,就是門口鋪著橘子的那些人。大門旁邊是五哥的,千萬莫搞錯噠。嗯,就是這些人。”


    車子從收購站門前緩緩開過,透過車窗,我看見那幫市裏人在低頭整理著地上的貨物,一個個無精打采、默不作聲。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發現,在我說話的同時,將軍已經如同狼一般盯著他們,輕緩卻堅定地揚了揚下巴。


    車子從街上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十字路口。我按照唐五的吩咐,打開車門,準備先行離去,趕回收購站。


    關上車門前,將軍一把拉住我:“哎哎哎,差點搞忘記噠,你叫什麽名字啊?都還沒有告訴我呢。”


    看著他友善的笑容,我說:“義色。”


    “那好,義色,今後多聯繫啊,都是兄弟噠。有什麽事的話招呼我一聲。”


    在我一生中,有很多人在很多場合,給我說過幾乎一樣的話。說過之後,他們沒有當真,我也不曾放在心裏。因為,我們彼此都知道,這隻是禮節上的話而已。唯有一次,我當真了,就是這次。幸運的是,日後種種證明,將軍並沒有辜負我的輕率與認真。


    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怎麽會對一個剛剛見麵才十幾二十分鍾的小流子,莫名其妙地生出了發自內心的信任與好感。


    很多年之後,我懂了,因為將軍就是那種人,那種可以讓人一見傾心的人。


    會心一笑,我關上車門,車子在我身後揚長而去,捲起一地塵埃。


    唐五會變身


    南方山區寒冬的夜晚降臨得非常早,晚上七點多鍾,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九鎮。那個年代不像如今有這麽多做生意的人,大家都窮。可也正因為都窮,窮著窮著也就習慣了。大部分人都自覺或被動地認為古今中外老百姓的日子本來就應該這麽過。自然也就沒有了今天這麽大的生存壓力與奮鬥精神。幾乎每個人下了班就徑直回家,去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偌長的街道上,除了我們幾家做生意的人還在忙碌著清貨、收攤子、關門麵之外,隻剩下千家萬戶的裊裊炊煙中帶來的香氣,街道上已少有行人。


    我正在與北條一起抬著一大筐橘子上車。按理說,這是收購站每天開始裝車的時辰,我們站裏下午六點多就開始裝車,已經走了一輛,現在還停著三輛貨車,搬運工們正在寒風中大汗淋漓地埋頭苦幹。


    可同樣堆了一些貨物的市裏人攤點前,居然連半輛車都沒有,請來的搬運工悠然自得地站在門外抽著劣質菸捲閑聊,而那幾個白天與我們打架的年輕人則守在門麵裏麵。燈光下,可以看見他們滿臉焦急地竊竊私語,還隔三差五地跑出來對著十字路口的方向抬頭張望。


    我們兄弟都隱約猜到這種狀況肯定與唐五有關,但是無論我們怎麽討論,都想不出唐五究竟是用了什麽方法來封鎖市區通往九鎮的交通,居然可以做到不放一輛對方的貨車過來。


    尤其是我在明知道唐五安排了將軍他們那批人之後,怎麽還會有這麽強大的力量來安排另外一批人去辦這件事?這個其貌不揚,甚至有些鄉土氣,比我大上十歲不到的男人身上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我不知道的東西?他到底已經強大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步?


    正當我低頭思考時,突然感到肩膀被身邊的北條狠狠地撞了一下:“義傑,義傑,你看,你看。”


    聲音緊張、倉皇。


    我順著他看向前方的目光望去。


    幾道雪白的車光撲麵而來。


    “嘎”的一聲,一輛有些破舊的小巴車猛然停在了我們麵前的公路上麵,隨著那聲讓我直起雞皮疙瘩的尖銳剎車聲響起,我甚至看見了車頭在驟停之時向著前方顫動了幾下。


    “刷刷”兩聲,兩邊的車門都被人飛快拉開。一個熟悉的碩大無朋的腦袋率先從麵對我們這邊的門裏伸了出來。


    將軍!


    這時的他完全不再是之前與我說話時那種極為真誠的討喜模樣,如同完全換了一個人,麵如寒霜,殺氣騰騰地拎著一把砍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轉身跑向了對麵的收購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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