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對他笑了一下。


    周圍的小弟已經警覺,左手上也傳來了闖波兒頭部想要扭過去的力道。但是一切已經晚了,我始終蜷縮的右手已經伸出,臂彎死死地夾住了闖波兒的脖子。闖波兒往上仰望的目光中是一種絕望的驚慌。而我的右手掌,已經放在了他的喉嚨之上。猛地發力,我感到緊握在手中的瓷片突然一軟,陷在了某種物體之中。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無數東西劈頭蓋臉地打在我的身上,一股巨大的電流從腰間傳遍全身,在無法控製的劇烈痙攣中,我癱向了地麵。


    人群的狂呼漸漸遠離,警察手上嗤嗤作響的電棍也消失不見。在我眼前,隻有電棍前端那一點金芒,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竟化成了一朵絢麗煙花……


    我知道,我已經還清了所有,也失去了一切。


    打河馬的海燕


    20分鍾前,當闖波兒手上的青花白瓷壺拍碎在我的麵門。所有人都看到我被打得血如泉湧,倒在地上,再也沒有了還手之力。隻是,他們太大意了,茶壺可以將我拍倒,卻不能將我完全拍暈。


    在倒地的那一刻,我剛好趴在了散落一地的茶壺碎片當中,有一塊細長的碎片就靜靜躺在我的手邊。沒有任何人發現,我撿起了它。


    當然,最初的時間裏,我並沒有想過究竟要用它來做什麽。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很清楚再做什麽的機會近乎於零。可我順從著本能的意識,撿起了它,一如之前簡單機械卻又義無反顧地爬向那根釺子一般。釺子已經永遠都拿不到手,瓷片是最後的稻草。不管如何痛楚,遭受什麽重擊,我都始終將它握在手裏,埋在胸前,苦苦地等待著時機,直到馬所長出現。


    闖波兒被警察及時送到了醫院,沒有死。


    我的運氣也好,我也被警察及時送到了醫院,也沒有死。


    不過,我們都坐了牢。


    一個子女離婚之後,父母都會羞愧到不敢出門,幾欲自絕於天下的年代;一個裸體出現在大街上還叫做耍流氓或者神經病,而不是行為藝術的年代;一個仁義已失,廉恥尚存的年代,我坐了牢,這對於我的家庭,以及我本人一生的改變與衝擊,可想而知。那天的事情太大,知情人又太多,不可能不在這個小鎮上迅速傳開。所以,從第二天開始,九鎮方圓所有的流子們都聽到了那個伴隨我至今的名字——義色。


    這件事情過去沒多久,九鎮又發生了一件不為大眾所知,卻值得一說的事情。


    我們這邊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經是出了名的盛產土匪的大本營,凶名赫赫,舉國皆知,歷朝歷代,從未平定。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後,政府派拿著鋼槍大炮的正規軍來剿匪,才算平息了一方禍事。


    當年有句流傳在民間的諺語叫做:“天見陳平,日月不明;地見陳平,寸草不生;水見陳平,混濁不清;人見陳平,九死一生。”


    陳平就是新中國成立前,方圓幾百公裏範圍內土匪當中的一位絕對大哥。由於我們這邊盛產竹子,所以這位“閻王”曾經發明過一種酷刑:用前端削薄的竹筒框住人的眼窩,然後用力一拍,眼珠就會順著竹筒滾落下來,名為“猴摘桃”。


    一個參與了茶館打鬥的陳姓年輕人,平時就喜歡在人前吹噓與我火併當晚自己是多麽勇猛,又下了如何的重手。


    就在我入獄之後兩個多月的某天深夜,他嫖娼、喝酒之後,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個蒙麵人用這種來自土匪的,很多年沒有出現在九鎮的手法挖掉了一隻眼睛。


    手法幹淨利落,迄今為謎。


    這件事發生後不久,獄中的我卻因為一件偶然的事認識了一個人,一個在我接下來的人生當中至關重要的人。因為,就是這個人的出現,才正式為我掀開了那個風起雲湧,陪伴我半生,給了我一切,也拿走我所有的江湖。


    我被關押在我們縣第一看守所,由於它蓋在一座名為十裏山的山腰,所以也叫做十裏山看守所。想寫我們這個地區的江湖,十裏山這三個字就不能不提。因為它實在是太過於重要,重要到如果你在我們本地方圓幾百裏範圍的江湖上混,卻不知道十裏山,那就如同“五四”時期的大學生不曉得《新青年》一樣丟人。


    這個地方走出了太多的大哥,也流出了太多的傳奇,而下麵要說的這件事,應該可以說是在無數傳奇中能夠排得上號的一個。故事發生在我已經在號子裏蹲了兩個多月的某一天。


    夏冬出院了,出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十裏山看望我。同時前來的還有我未曾想到的一個人——唐五。


    “傑伢兒,過得還好吧,哈哈,比外頭還長胖些噠啊。”唐五親熱的招呼聲傳入了我的耳中,這讓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從夏冬的身上轉移了過去。


    因為,這不合常理。


    唐五向來都是一個待人接物非常客氣得體的人,我們認識也有很長時間了。在夏冬出事那晚,他還很有義氣地幫了忙。但是,嚴格來說,我們並不算是真正的朋友,至少絕對不是那種可以讓他專程過來看望我的朋友,我和他之間唯一的紐帶是他的弟弟一林。而且,在人與人之間,總會有一些言語無法說明的微妙感覺。憑著這種感覺,從唐五和藹客氣的笑容裏,我還看出了某些與平日不同的味道。所以,在驚訝之餘,心中不免起了一絲疑惑。


    我加快步伐走了過去:“五哥,你怎麽也來了?這麽遠,還麻煩你專門跑這一趟,坐坐坐。”


    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搭在了夏冬的肩上。


    “義哥。”夏冬哽咽著喚了我一聲。我扭過頭看向他,這才發覺他的眼中竟然隱隱泛著一層水汽。百感交集之下,鼻子猛然一酸,我趕緊低頭,坐了下去。


    “哎呀,冬伢兒,哭什麽?小傑不是過得蠻好啊,沒得什麽大事。來來來,都坐,坐著聊,小傑,本來呢,我早就想要過來看看你,前段時間實在是不得閑。一直到昨天晚上,夏冬到我屋裏去找一林,聽他說想要來看看你,我這才抽個時間和他一起來看看。嗬嗬,莫怪老哥不懂禮數啊。在裏頭,沒有吃什麽苦唦?”唐五的話還是那樣滴水不漏,但是裏麵透出的親熱讓我在頗有些受寵若驚之餘,也心生了幾分疑惑。


    “沒有,五哥,搭幫你。吃得好,歇得好,比在外頭都還舒服些,嗬嗬。”


    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們三個人都在不鹹不淡地聊著,親密而自然。最初的疑惑也在這樣的氣氛下,變得越來越淡。我甚至都開始在心底責怪自己的多疑。


    直到訪客時間快結束前幾分鍾,唐五突然給我說起了闖波兒手下被挖了眼睛的事情,說話的時候,他麵帶笑容,語氣平和,可是我卻始終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非常專注,好像想要在我的臉上找出什麽東西。最後他說:“義傑,這件事,你真的一點都不透徹?”


    “五哥,我怎麽可能曉得,我都進來這麽久了。”


    唐五沒有回答,嘴角一彎,露出一抹微笑,雙眼中光芒閃爍。他拍了拍我的肩,拉開凳子,站起身來,說:“那要得,小傑,你這個伢兒有出息,老哥喜歡你。你在裏麵好好照顧自己,莫想多了。早點出去,今後有什麽事,就給老哥說一聲,你和一林關係這麽好,就和我的親弟弟一樣,千萬莫見外,曉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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