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如果。最終,在那個漆黑的深夜,我們四人還是順從命運的軌跡走向了同樣漆黑的宿命以及宿命開始的那座橋。


    大概是晚上十點四十分的樣子,我和何勇、鴨子、皮鐵明四人踏上了九鎮大橋。我本以為,橋上早就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狀態了,但是在親眼看到橋上情況的那一刻,我還是大吃了一驚。


    橋不大,也不長,三四十米的樣子。一眼看過去,橋對麵,靠彤陽方向的那邊已經聚集了十多二十個人,三五成群地在那裏抽菸、聊天,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些人手上有著明晃晃的寒光一閃而過。而橋的這一頭,除了我們四個人,居然連一根人毛都沒有見到。


    過了一段時間,那邊斷斷續續地還有人趕來,而我們這邊依舊毫無動靜。


    剛開始,我並沒有多問。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對於打流、擺場這些江湖事來說,我隻是一個門外漢,是一個菜鳥,問多了隻會更加丟人、更加露怯。所以,雖然心裏有些害怕、有些擔憂,我還是忍著。但是,隨著對麵人群聚集所形成的黑色越來越濃,我們兄弟四人之間的氣氛也漸漸微妙起來。


    沒有人說話,可我們都清晰地察覺到空氣中仿佛有著一根無處不在的弦,緊緊纏在每個人的心尖,越拉越緊。如我一樣不曾打流的皮鐵明臉色煞白,緊抿雙唇,一根連著一根地抽菸,黑暗中,他兩指之間的一點菸火顫得我心慌。何勇和鴨子臉上那種強作輕鬆的樣子也越來越淡。


    我終於下定決心,拋開虛偽的自尊,將滿腹的恐懼與擔憂說出了口:“何勇,一林怎麽和你說的?是11點唦?”


    “是的,沒問題,應該在路上噠。一林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曉得。打架他還會不在場啊?不礙事。”何勇回答的聲音出奇地渾厚響亮、豪氣萬千,卻讓我更加清楚地聽出了強裝鎮定的感覺。


    但我隻能點頭,因為一林確實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可是,五分鍾之後,當我聽到橋對麵發出了一陣巨大的起鬧聲,那幫人開始興沖沖走向我們四人時,所有的鎮定被完全擊潰。我知道,他們的大哥闖波兒來了,而我們的“大哥”一林不會來了。


    是的,一林不會來了。因為他早就已經來過。


    在很多西方國家,為了節約能源,都實行了一種人為規定時間的製度,稱之為“日光節約時間”或者“夏令時”。中國也曾經實行過這種製度,從1986年開始到1991年結束,整整六年。每年四月中旬第一個星期日的北京時間淩晨兩點整,將時鍾撥快一個小時,夏令時開始;到當年九月中旬第一個星期日的淩晨兩點整,再將時鍾回撥一個小時,夏時令結束。當時的中國正在實施夏時製,這個製度害慘了我們兄弟四人。那個年代人們普遍很窮,打流的也一樣,所以,有錢買表的不多。


    一林有錢,有表,卻沒文化。他讀完初中就退學,平時隻曉得喝酒、打架、泡妞、賺錢,並不喜歡看電視,更不喜歡看新聞,因此他並不知道打架的前一天夏令時已經結束了。那一天他喊了很多人,喝了很多酒。當所有人都喝得血氣上湧之後,一林一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於是,滿臉紅光、興奮不已的他,一聲令下,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走向了九鎮大橋。


    然後,他們在深夜的河風中,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終於,對麵來了兩三個人,喝多了的他們,就如同見到了寶一樣瘋狂地朝著那幾個人撲了過去。對麵的人不是傻逼,一看時間未到,這邊的瘋子居然就開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轉頭就跑。


    寂寞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大橋對麵和那幾位飛快逃跑者的背影,一林低下頭看了看手腕上顯示的夏令時十一點,仰天長嘆,向著彤陽方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濃痰。懷著滿腔對於闖波兒的鄙視,他帶人轉身離去,回家安眠。


    一林是條猛漢,但他不能當大哥。因為他太年輕,太好鬥,太衝動,太囂張。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哥,是因為他有個哥哥。


    “跛爺保長,胡力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這句話裏麵的唐五就是他的親哥哥。


    唐五和唐一林雖然是一母所生,性格卻完全相反。唐五要更加老練,也更加可怕得多。如果闖波兒約一林擺場這件事讓他知道了,他一定可以完美地解決。可惜,屁大點的九鎮,這麽大的事他卻硬是不知道。一是,他弟弟故意瞞住了他。一林打了很多架,可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名動八方的重量級大哥,這樣的終極對決,他已經期待了太久。而今機會終於到來,他生怕八麵玲瓏的老哥知道後,解決得太完美了,自己打不成架,什麽風頭都出不了,什麽癮都過不成。


    二是,唐五當天並不在九鎮,他在市內。他要幫一個人去辦另外一個人,要他幫忙的人叫做李傑,當時我市的頭號大哥。他要辦的人有一個現在我市江湖中人非常熟悉,幾乎成了傳奇的名字——廖光惠。


    這是後話,日後再提。


    一林與我們兄弟活在不同的時空,唐五則對整件事一無所知。所以,當闖波兒帶著一大幫人走向我們兄弟四人,而年輕倔強、不知天高地厚,隻曉得充牛逼的我們又不放下臉麵,扭頭就逃的時候,留給我們的道路也就隻有以卵擊石,孤身麵對這一條了。我們已經沒有選擇。


    隻不過,在那一刻,除了極度的緊張與害怕之外,腦海中還冒出了一句話。我認為另外三人想的應該也和我相同。


    那就是:一林,日你娘!


    何勇真勇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闖波兒。他手上拎著一把刀,標誌性地佝僂著上身,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一搖三擺地走在一大幫人的最前麵,離我越來越近。


    那時,我心中有兩個感覺:這是一個很醜的人,這也是一個千萬莫要隨便去惹的人。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極為奇怪詭異的表情,眼皮耷拉向下,似睡非睡,嘴唇幾乎是一刻不停地以一種非常快速的頻率蠕動,卻又並不發言。說他在哭,卻沒有眼淚;說他在笑,露出的半點眸子裏麵,又是光芒四濺的寒星。僅僅隻是這樣的眼神,就幾乎讓我敗下了陣來。


    闖波兒的表情配合身後黑壓壓人群形成了氣勢,在那種無形無跡卻又無處不在的壓力之下,我的雙腿居然不由地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打,絕對打不過,根本就不用試;跑吧,是很不錯的想法,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兩條腿抖是抖了,可也像是生根了一般立在原地,毫不聽從大腦的指揮。


    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也顯得很緊張。鴨子和鐵明的眼睛不斷地掃來掃去,每一次和我的對視中,我都能看出那些根本就無法克製的慌張和恐懼。隻有一個人,一個終其一生都未曾讓人低看半眼的人,在沒有任何人知情的情況下,慢慢地從橋墩上站起來,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把手伸入了後麵的褲腰。


    我想,這個人一定是在闖波兒剛出現的一瞬間,就用那一雙天生狹小卻如同餓虎般殘忍兇狠的眼睛鎖緊了他。因為如果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光憑一時的衝動,他一定做不出片刻之後那囂張到近乎瘋狂,從而完全改變了事情發展的舉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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