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站在原地,我才驀然發覺,此刻的自己四肢發軟,肺裏麵像是要爆炸一樣,胸膛劇烈地起伏不停,腦中一陣眩暈。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漸漸地,呼吸開始平穩。做了一個艱難而幹澀的吞咽,看著對麵那幫鴉雀無聲的人,我說:“還有哪個來?”


    聲音喑啞,恍如他人。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再上前來,甚至都沒有一個人搭腔。在我目光的來回搜尋中,每一雙同我對視的眸子,都無一例外地露出了膽怯和心虛,每個人都像是上了砧板的待宰羔羊,怯弱而慌張,一如片刻之前他們麵對一林時的表情。


    那一晚,我第一次發現了另外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也第一次領略到了權威的感覺。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同樣在那一晚,我惹下了連綿不盡的禍事,也讓我踏上了那一條不堪回首的苦途。


    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工裝服口齒不清地對我說:“你要得,你有種的話告訴我名字。”


    沒有片刻的猶豫,沒有半分的遲疑,我鬼使神差般地脫口說出片刻前才聽過的兩個字:義色!


    那一瞬間,那些如同毒刺般紮在心尖,讓我痛苦萬分的過往再也消失不見,剩下的隻是隱隱帶著心疼的快感。就好像是九鎮的那句老話:要死卵朝天!


    這,就是義色故事的真實起源。


    河對麵的大哥


    第二天,工裝服的兄弟就找上了我的家門。當時,我坐在自家的客廳裏麵,帶著鄰居家一個叫做胡元的小孩一起玩跳棋,而父親則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端著一杯茶,坐在家門前的那棵大梧桐樹底下。


    隱隱約約聽到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由於家門前本來就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小巷,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注意,連頭都沒抬。專心致誌地拿起一顆棋子,剛要落下,卻聽到父親的詢問聲:“喂,喂,喂,哎,你們搞什麽?你們找哪個啊?”


    聲音由小變大,越來越急,最後一個字幾乎變成了吼叫。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準備看向門外,卻隻看到眼前一黑,一塊窯磚已經劈頭蓋臉地朝著我砸了過來。雲裏霧裏當中,我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已經有幾雙手扯住了我的頭髮,我身不由己地從板凳上跌落下來,被人往門外拖了出去。


    “洪兒!”


    “哇……”


    父親的喊叫與胡元的哭聲幾乎同時響起。隨著父親的叫聲,我努力掙紮著想要站直,扯住頭髮的手卻更加用力,頭頂一陣劇痛傳來,我的腰板反而被扯得更彎。


    “噹啷”一聲脆響,扯住我頭髮的手突然鬆了,我的腰一下直了起來。我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子就站在我前方一尺之遙的地方,他手拿一個破碎不堪的陶瓷杯,杯裏的茶水濺濕了他的前胸。一個年輕人雙手捂著腦袋,不知道是被燙了還是被茶杯打了,鬼叫鬼喊著跳往了一旁。


    扔掉手上的破杯,沒有絲毫停頓,父親扭身又與旁邊一個比他矮了一大截的人糾纏在了一起。勒住了那人的脖子,父親扭過頭,朝我這邊的裏屋,又大喊了一句:“洪兒!”


    父親並不是九鎮人,他來自一個我至今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陝西。其實,我並不曉得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麽樣的人,又經歷過什麽樣的事。但是,我曉得飄零在異鄉的這些年,父親早就已經習慣了沉默與孤獨。在我的眼中,他是一個很少說話卻非常溫和的人,沒有什麽朋友,更加沒有敵人,甚至連我們兄弟三人,他都很少動手打過。


    但是,那一刻父親的臉上卻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他圓睜的雙眼血絲盡顯,兇狠之極,霸道之極。


    剛好在家的大哥聽到父親的叫喚,提著菜刀從裏屋跑了出來,左鄰右舍們也都聞聲趕了過來。那幫人不敢久留,擺脫父親的糾纏,罵罵咧咧地飛奔而去。


    父親轉過頭來看著我,我以為他會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已經在心底想好了說詞。可是,他並沒有問,他的嘴唇抖動半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幫我揩臉上血跡的母親,猛地抬起腳,一下將麵前的凳子踢飛,指著我,大吼了一聲:“老子恨不得打死你!”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臥房。


    我沒有說話,我說不出來,我隻有愧疚。父親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卻養了我這樣一個臭名在外的混帳兒子,我對不起他,我今天又給他丟了人。轉瞬間,這種愧疚就變成了更大的憤怒,對那些讓我丟人的人的憤怒。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很單純,和跑社會的流子發生了衝突,我不但沒有考慮到流子會來找我,居然還起了主動去找他們的心思。隻不過,從來沒有人可以製定這個世間的規則,而隻有規則來主宰人。流子有著流子的規則,在這些規則裏麵,有著傳承了千古的一條:打狗要看主人。狗被打了,還打了兩次,主人當然就要出麵了。


    所以,事情並沒有完。


    我很深刻地記得一句多年之後還依然在九鎮流傳的話:“跛爺保長,胡力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


    這句話說的就是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九鎮黑道上的幾位大哥。雖然這句話裏麵的那些人,在兩年之後,就將因為亞運會前的那場全國嚴打,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退隱的退隱,剩下的一些在新一代更為強勢、聰明的幾位大哥不斷地衝擊、打壓之下,也七零八落,風光不再。


    可在當時,他們絕對是九鎮方圓百十公裏範圍的地下秩序中毫無爭議的掌權者。而工裝服的師傅就是這句話裏的最後那個字所指的闖波兒,他是九鎮區第二大鎮,位於九鎮河對麵的彤陽鎮的老大。


    在工裝服的朋友去我家之後的第二天,何勇找到了我,他告訴我說,闖波兒約一林三天之後,為這件事擺場(黑話,雙方約好火併)了難(黑話,擺平,搞定,了結困難)。


    (註:在90年代末期,撤區並鎮之前,中國的行政單位,在縣之下、鎮之上還有一個區。九鎮當時就是我市的一個大區,轄下有三鎮十五鄉。除了九鎮鎮,八王鎮之外,還有與九鎮一河之隔的彤陽鎮。撤區並鎮之後,九鎮才與彤陽合併,統一稱為九鎮。)


    闖波兒的真名叫衛波,他的父親曾經是彤陽公社的一個會計。60年代,正值那場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當時九鎮的很多道路兩旁都樹立著一些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掛一塊布,寫著“打倒xxx、打倒xxx!”的大字。幾乎每一位路過的人都要對著這些稻草人吐口水、喊口號。如果遇上了狂熱分子,那一堆倒黴的稻草還要被踹上幾腳、打上幾拳。


    衛會計性格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但他是一個脾氣非常火爆耿直的人,他看這種愚蠢的行為很不順眼。不曾想到的是,最終他為自己的火爆與清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一天,衛會計和單位上的一個人一起路過某條街邊的稻草人時,別人都在對著稻草人罵,他卻不罵。


    別人問他:“衛會計,你怎麽不打呢?”


    “扯卵談(方言,胡說,胡扯,開玩笑的意思),無緣無故打個啥子?這是一堆稻草,你看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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