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鍾過去了,在我的等待中,終於,斜前方那片人群如同開水般沸騰起來。七八個年輕人高聲大罵著,黑壓壓的一夥走向了我們這邊。聽到自己胸腔中不斷傳出的劇烈心跳聲,眼角看見黑影移動,我顧不上多想,跟在何勇後麵,站起了身。


    “何勇,不關你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朋友噠,給個麵子。”人未到,聲音已經傳來。


    說話的是為首一個個頭不是很高,但是很壯實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在昏暗燈光下分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的勞動布工裝。


    人群已經走到了我們麵前。


    “是不是這個小麻皮?林飛,剛剛打你的是這個小麻皮唦?”不待何勇回答,此人氣勢極盛地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我,眼睛卻掃都不掃我半下,徑直扭過頭去向林飛問道。


    何勇踏前一步,半個身子擋在了我前麵。他扔掉手裏的菸頭,故意漫不經心地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看著來人,硬邦邦地說:“怎麽不關我的事?他的事就是老子的事,怎麽了?”


    工裝服顯然對於何勇的回答有些意外,呆滯了片刻之後,臉色變得更加嚴峻,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何勇,一場朋友,我的老弟被打成這個樣子噠,你是不是不給一點麵子,要這麽輕狂?”


    何勇又踏前了一步,幾乎是胸部貼著胸部地站在了工裝服麵前,說:“老子向來都輕狂慣噠,不舒服啊?”


    工裝服顯然在顧忌著什麽,對於何勇的這般挑釁,他一反片刻前指向我的威風樣,居然沒有發作,看了何勇半天之後,才說道:“好,你要管,你憑什麽管?他是你的小弟啊?他跟哪個混的?跟哪個,就哪個幫他出這個頭。何勇,我告訴你,如果你今天實在要這樣不講規矩,亂搞,隻怕會搞出大事。”


    何勇臉色一變,還沒有說話,所有人就聽到了另外一句囂張到不留絲毫餘地的話響了起來:“跟我混的,我出頭。軍妹子,你想要怎麽搞唦?你個小雜種,吃了幾天飽飯,活得不舒服了,找死路走?”


    就在我的左後側,一個看上去年紀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氣勢萬千地扒開人群,大步向著這邊走了過來。他沒有像在場其他人一樣盛裝打扮,僅僅穿一條西褲和一雙回力勞保鞋,上身還有些不合時宜地打著赤膊。


    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人,鴨子赫然就在其中。我還是站在那裏沒有動,但是在聽到這個年輕人說話聲的那一刻,我卻感到自己的手上突然一鬆,手指隱隱有些酸疼。低頭看去,原來始終被我緊緊握在手上,捲成筒狀的小說書已經很放鬆地平攤了開來。


    一林終於到了!一林到了,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無論在白道黑道,都有一種人。他們有著別人無法享有的某些優勢資源,他們盛氣淩人,恃才傲物,洋洋得意;他們銳利,激進,勇猛。一林,就是這樣的人,當時九鎮黑道掛上號的絕對大哥。他也是我們四個人,除了彼此之外,關係最為親近的朋友。在我遇到敵人的時候,何勇、鐵明、鴨子三個人也許會幫我打,也許不會,他們隻會為我做出最好的選擇;但是一林不同,如果讓他遇見了我的敵人,他通常都隻有一個選擇。


    打!


    今天,他遇見了。


    在所有人或興奮或忐忑地注視下,一林當那夥人並不存在一樣,徑直走到我的身邊,一拳打在我的背上,對我說:“媽的,好久沒有看到你了。聽說你還被開除了啊?哈哈,還不長記性,一露麵就敢搞事啊。哈哈哈,哪個小麻皮打的你啊?”


    捂著痛徹入骨的後背,我沒有回答。在這樣的情況下,麵對這樣的熱情,讓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何勇不管這些,他甚至懶得去想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我打人還是被人打。他拍了拍一林的肩膀,也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根指頭指向了對麵的林飛。


    一林沒有再說一句話,直接跑過去,扯著林飛的衣領,一把將他從人群裏麵拖了出來,劈劈啪啪地打起了耳光。


    林飛顯然被打蒙了,沒有半點掙紮,隻是眼巴巴地看著身邊的工裝服。幾下過後,一林仍然毫無收手之意,工裝服也終於看不下去了。畢竟他有這麽多小弟在場,本來是來幫人出氣的,卻鬧成現在這樣,麵子上怎麽都不好下台。


    於是,他走了過去,看樣子是想要勸一下一林,結果當他的手剛剛碰到一林裸露的肩膀,一林轉過身對著他臉上就砸去了一拳。


    工裝服愣在了那裏,一林也沒有繼續打,站在原地,指著他大聲說:“你們彤陽的就給老子滾回河那邊去,鄉巴佬少雞巴到九鎮這邊來,耍狠是不是?老子告訴你,你不舒服,你今天就再碰我一下,你試試看唦。看老子怎麽弄死你們這些窮麻皮、小雜種!”


    在一林的追罵之下,工裝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天之後,他才將一句話憋了出來:“這是我和他們幾個人的事,和你一林沒得半點關係。我也沒有喊我師傅出頭,你憑什麽出頭?你看我們彤陽的朋友不順眼,有狠你就莫以大欺小,讓我們個人(方言,自己)搞。”


    他語調不高,卻隱隱有著破釜沉舟的意思在裏麵。話一出口,他身後那幫人的臉上也顯出了一種被侮辱之後的憤怒表情。


    “什麽麻皮以大欺小?老子今天就……”沒有等一林的話說完,何勇打斷了他。沉默了半天的何勇猛扯了一下一林的手臂,再看著工裝服說:“那要得,我們兄弟自己扛下來。你想怎麽搞?今天陪你搞舒服。”


    在己方人多的情況下反被壓製了半天的工裝服,頓時高興萬分,毫不猶豫地大聲說出了三個非常公平的字來:“單挑啊!”


    我的名字叫義色


    “哈哈……”每個人都望著發神經一樣狂笑不已的一林,他卻沒有半點羞澀之意,猶自笑了半天,邊笑邊指著何勇說,“哈哈,勇雞巴,這個鄉巴佬找你單挑。哈哈哈,要得。我不管,我不管,你們單挑!”


    何勇臉上掛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默然不語。但是,我做不到,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受夠了太多的白眼、太多的輕蔑。片刻前和林飛的一架,讓我懂得了如何去找回自己的尊嚴。那種瘋狂而美好的感覺讓我做不到像何勇那般沉靜。


    於是,我飛快地插了一句:“莫忘記噠,還有我一個!”


    也許是我這個小麻皮也敢主動扛事上身的態度惹怒了他。他又一次伸出手來,指向了我:“那要得,老子就找你!”


    我頓時無名火起,一巴掌就拍在了工裝服的手上:“指你媽,你再指一下看看。”


    一林攔住了我,說:“這裏人多,莫嚇到(嚇到)別個看電影的啦,惹麻煩。要搞就出去安安靜靜地搞,搞死了也沒人管。”


    大家都沒有意見。


    我把書給了皮鐵明,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拎著馬紮,混在兩夥人中間,向著學校大門走了出去。剛走了兩步,一林突然轉過身,走到了我旁邊,望著我一笑,摟住我的肩膀,神神秘秘地從褲兜裏掏出了一樣東西要塞給我。黑暗裏,我隻看到寒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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