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些近臣最明白,這場戰爭的得失,是弘安帝的心病,他打了,力排眾議,一意孤行,舉全國之力打了,贏了。剛贏的時候,滿朝歡慶,主戰派揚眉吐氣。可隨後,他們發現,好像又沒贏。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和來之不易的勝利,並沒有給大岐帶來足夠的好處,甚至影響了弘安帝的聲譽。從蠻人手中收來的廣闊土地沒有使大岐獲得足夠的財富,還成了一個吞金獸、無底洞。幾年下來,連曾經支持弘安帝開疆擴土的朝臣,都有些轉向批評了。那些批評他們可以充耳不聞,大不了將那些發牢騷的迂腐臣子打發回家。可問題是,現在的局麵,不是弘安帝想要的結果。他想要的是看著大岐逐日強盛,無比的繁盛。弘安帝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決策。他不允許蠻人如一把隨時會落下的刀懸在大岐頭頂,他也不允許他的大岐窮困貧弱。他希望在他人生末年,能看到大岐像打贏蠻人一樣,在繁榮上也取得一樣輝煌的勝利,他希望大岐的每一寸土地都能興旺。隻是,這一場仗似乎更難,更持久,連精力充沛的弘安帝都有些迷茫了。大岐的未來在哪裏?大岐真的會因為打了一場仗,一蹶不振嗎?朝臣的批評讓從當太子時就無比自信無比堅定的弘安帝不自信了。他猶如一頭困獸,在與看得見的對手撕咬中掙紮的太久,不知不覺腳下已經長滿了荊棘。他的朝臣們,該對他忠心耿耿的下屬們,盯著他的傷口批評起他不該走到荊棘叢來。弘安帝是傲慢的,是強橫的,是不聽勸的。他根本不想聽那些陳腔濫調的牢騷,那有什麽用呢,抱怨幾句指責幾句就能給他換來錢嗎?如果罵他一句能得一斤米,一文錢,弘安帝會下令全國百姓每天必須罵他一百句,朝臣必須從早罵到晚。可,換不來啊。後悔、指責,吹捧、肯定,同樣什麽都換不來。曾經他想名揚青史,如今他隻想擺脫困局。罵他不會讓他難受,誇他也不能讓他高興,隻是別人不知道而已。他不想要什麽才子,也不想要什麽錦繡文章,奉行實用的弘安帝此刻想要的是能幫他,幫太子,幫皇孫治理大岐的人。而滿殿的考生,隻有顏君齊一個人在這樣答題。範孝悄悄看了一眼弘安帝。是呀,開弓沒有回頭箭,打都打完了,現在討論對不對該不該有什麽用,要討論就討論些實際的!不管顏君齊有沒有這個本事,至少他有這個眼界,有這個意識。從他策論和例證裏,他們看到了成果,看到了希望。他的大岐,不是那些酸腐之臣口中那樣病入膏肓,在這個年輕人眼裏,遍地的廢墟下還充滿希望。身為弘安帝的左膀右臂,範孝可太了解他了。他多年的好友,從小就任性妄為的陛下,果然彎腰將還沒寫完的卷子取走了。顏君齊連忙挪開筆,以免將卷麵弄髒。弘安帝將他的卷子仔細看了一遍,開始考教。“你說農桑為本,輔以商貿,因地勢地利,以有餘補不足,論以利銀收稅金?”顏君齊一怔,這不是他會試答的卷子嗎?“回陛下,是臣所言。”“那便詳細說說。”顏君齊:“……”其他正在奮筆疾書戰爭的考生們:“……???”這啥?陛下問的這問題和殿試考題相關嗎?相關嗎?相關嗎?顏君齊飛快地組織思路,一個月前的會試題目和答卷,他還記得清清楚楚。他低聲道:“民以食為天,民乃國之根本,農桑為民之根本……”弘安帝:“你大點聲。”顏君齊:“……是。”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邊想邊答,隻當旁若無人。其他的考生可遭了殃。他們正緊張的論著戰的問題呢,左一耳朵商稅,右一耳朵戶籍,再一耳朵現有商籍的利弊,後麵更狠了,什麽觀陽一個小糧商每年能販賣多少糧食,在現有稅製下商戶們為獲利怎麽販賣等等。若非在殿試現場,他們還挺有興趣和顏君齊討論討論的,可他們正在答題呀!心性不堅定的已經有人一不小心順手把稅製寫卷子上了,人愣愣的想,該劃掉還是不該劃掉?另一批則非常想堵上耳朵,又怕堵耳朵殿前失儀,畢竟在說話的不隻顏君齊,還有他們陛下。隨後,弘安帝越問越深越問越細,顏君齊的回答越來越吃力,不止是他,連其他考生也不自禁停筆沉思起來。答卷子,他們還能繞圈子,被弘安帝咄咄逼人的問,他們根本就沒機會侃侃而談理論。待弘安帝的問題不再局限於顏君齊了解的領域,而是擴大至整個大岐,涉及農商軍工政令方方麵麵時,顏君齊也隻得回答:“臣不知。”他將近一個月苦讀的政令、公文也不足以讓他在短時間內了解整個大岐,能撐到現在已經是他所學所知所思的盡頭,再說,就是揣測與妄言了。“不知?很好,不知便是不知,朕問你一個你該知道的。瞿安的《六京論》知道嗎?”“……知道。”“背來聽聽。”“……是。”眾考生:“……”瞿安的《六京論》?就是那首前朝瞿閣老被貶回鄉途中過舊都揮淚而作,一寫三個月的長詩?就是那首一首能成冊,單獨刊一本的長詩?那不是公認的又臭又長,瞿安人生的黑曆史嗎?誰會看啊!顏君齊硬著頭皮背了一刻鍾,還沒背完四分之一,他停下道:“回陛下,臣隻讀到此處,後麵的不會了。”弘安帝哈哈大笑,問道:“有人會嗎?”顏君齊也好奇,他這樣讀書必然要讀完的強迫症都隻讀了四分之一,有沒有人把那本《六京論》讀完了。漫長寂靜,無人回答。弘安帝點會試的前三甲,隻有第一名能勉強往後背上幾句,另兩人隻知道結尾處瞿安的幾句感慨。弘安帝點頭,又將顏君齊的卷子拿起來細讀,誇讚道:“卿有狀元之才。”所有考生心髒驟然一停,這就要點狀元了嗎?不料弘安帝放下卷子後,又道:“還有探花之貌,不如,朕便封你個……傳臚吧。”範孝:“……”在場所有人:“……”狀元之才、探花之貌,封傳臚?紫微殿一片寂靜,針落可聞。弘安帝負手安靜地看著顏君齊。顏君齊怔在當場。震驚,驚喜,失望?顏君齊最先回過神,將所有情緒藏下,跪拜行禮謝恩。“起來吧。”弘安帝還了他卷子,興致勃勃地和賀太師談論著他親點的傳臚,繼續巡場考教人才。顏君齊盯著答了大半的卷子,有些茫然無措。名次已經定好,他還要繼續答嗎?範孝經過他,輕輕點了點他的桌子,低聲道:“繼續答題。”顏君齊連忙行謝禮,將卷子重新鋪好,用研磨的時間整理情緒,繼續答題。隨後,弘安帝考教起會試的前四名,又抽問了後麵幾名,還從中間和後排點人問了問題,卻都沒有問顏君齊時那麽難了。弘安帝心情大好的點了狀元、榜眼和探花,這三位分別是先前的第一、第二和第七。第三成了二甲第二,比顏君齊還落後一名。他有些失落,不敢表現出來,卻也掩蓋的不太好。不過前幾名好歹都是答完題的,隻有顏君齊中途被點起來提問,耽誤了答題,到狀元都點好了,他還在紫微殿答題。臨近中午,前三排隻剩他一個人,顏君齊倒是不急了,他名次已定,慢慢的將題目回答整齊。午時前,他將卷子交上,弘安帝、範孝已經離開,隻剩下賀太師和其他幾個考官還在。二甲十名之後,還有三甲的排名,要由他們在下午完成。今年殿試的重頭戲,又早早在上午進行完畢提前結束。明日才是正式揭榜的時候,不過已經知道名次的考生已經可以回去慶祝了。顏君齊隨引路的內侍出了紫薇殿,再出宮門,盧栩和盧舟已經在宮外等了他許久。“怎麽樣?!”盧栩迎上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