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盧栩有備而來,剛剛在外麵折了兩節毛竹枝當簽子。他們這兒不長大竹子,氣候不合適,隻有講究的人家才種幾棵毛竹。顏君齊家院牆外種著一排毛竹,是他爹去賣席子時和人換回來的他聽說讀書人都愛竹,高雅顯氣節,便給兒子背回來。長了五六年,亭亭翠竹已成片。顏君齊學著盧栩用簽子把螺肉挑出來。兩人悶頭吃了一會兒田螺,盧栩問,“你肩膀破了麽?”顏君齊點頭,“破了層皮。”盧栩:“嘿,我猜就是。”他聳聳自己破皮的右肩,顯擺給顏君齊,“我都磨破皮了,你肯定得磨破。下次你還趕集麽?”顏君齊想了想,點頭。盧栩:“那我下次去三叔家借板車給你用。”顏君齊問:“你不去了麽?”盧栩賣田螺還挺掙錢的。盧栩咧嘴,“我打算去縣裏賣,明天就去。”顏君齊愣了愣,有些欽佩。盧栩兀自說著,“賣貴點,多賺點,早點把我家賣掉的田買回來。”說完又有些悵然,“不知道能不能行。”兩個新晉家庭頂梁柱對望一眼,又沉默吃田螺。燈芯將盡,燈晃了晃,盧栩拍拍手從窗邊筐裏捏燈芯草,書房燈影不定,顏君齊忽然說,“我不想念書了。”“為什麽?”“隻童生試我就考了兩回,去年才考上,院試還不知要考幾回,考過了院試,即使考過了還有秋闈、春闈……”顏君齊眼中露出無盡的茫然。他幼年時,隻覺得自己聰明,讀書有趣,應當讀書入仕,上以報國下以報家,但讀久了才知道學海無盡,科考路漫,多少人舉全家之力,窮盡一生也無法登科及第。何況書貴紙貴,農家求學更是不易,他爹故去,文貞尚幼,往後全家全靠他娘刺繡掙錢養家,他學不下去!“我會編席,手藝雖不如我爹,編慢些也過得去,等攢些錢,家裏日子好過些,再供文貞讀書。”盧栩聽著沒吭聲,他覺得不愛讀書沒什麽,他也不愛讀書,學不成氣,家裏也不指望他讀書,但他不愛讀是因為學不會,補習班沒少上,夜沒少熬,還有老師專門到家一對一輔導,他才勉強擠到中遊。可顏君齊不一樣。連年征兵征徭役,老百姓人心惶惶,性命尚且不能安保,誰還有心思讀書?他們飲馬鎮六個村,加起來一共不到五個讀書郎,考上童生的就顏君齊一個獨苗苗。學堂就別想了,沒有!啟蒙都得上縣裏上。顏君齊連個老師都沒有,完全是自學成才,就這樣能考上童生,還不是個天才?!而且顏君齊才多大,過幾個月才十五歲!第一次去考童生才十二歲,去年考也才十四歲!這麽小就敢自己背著包袱到縣裏考、府裏考,他高中到校外參加個比賽還挺緊張呢,顏君齊怎麽看也比他強多了。他考上個二本大學沒能上成還耿耿於懷呢,顏君齊這麽好的天賦,就這麽放棄了得多可惜?盧栩道:“我記得聽你爹爹說過你們逃荒時你才三歲,同車的書生讀詩,讀一遍你就能背下來,隻教你一遍,你就能寫名字,他們大為驚奇,連連誇你是天才,路上教你念蒙書,你半個月就背會了,臨別他們送你兩冊書,你天天貼在肚子上抱著,你爹這才決心一定要供你讀書。文貞也三歲了,你教他念詩,他能聽一遍就背下來麽?”顏君齊不語。“唉。”盧栩歎氣,不能呀!顏君齊教文貞和盧舟背詩,他們家盧舟背得都比文貞快。“君齊,你爹爹不在了,我爹爹也不在了,我知道你著急,我也著急。盧舟臘月他們還小,我後娘個性又綿軟,動不動就哭,你家要靠你,我家要靠我,你看我能幹什麽?要不是你給我出主意,我都沒想著還能賣田螺。”“咱們倆去趕集,別看我好像挺有信心,其實我也沒底。要不是帶著你,我肯定就找個地方一坐,也不吆喝,誰問我就賣。更不會主動向藥鋪掌櫃賣螺跟那些大娘扯價,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但是我不去,我的螺賣不掉,你的席也得賣低價,那怎麽行呢?是我提議趕集的,我還比你大,我不能讓你虧,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得給你當榜樣。”盧栩挺認真地盯著顏君齊,他長這麽大都沒跟誰這麽談過心,“君齊你也不能怕,你要是怕了,你娘怎麽辦,文貞怎麽辦?做席就別想了,來錢太慢,種地你不行,別的你不會,好好讀書吧,都讀這麽多年了別浪費,目標不用定太遠,考中秀才就能免徭役,還能免田稅。咱們大岐秀才能免多少畝田?”顏君齊:“南方人稠的府縣可免五十畝,咱們津原地廣人少,可免八十畝。”“八十畝!”盧栩眼睛瞪得溜圓,多大一片地呀!“就算文貞種二十畝,還能往外租六十畝,這些田可是能一直給你掙租子的,你家一年才吃多少糧,這不比編席劃算?”盧栩跟他算賬。大岐打了十幾年仗,田稅從十之一漲到二十之三,就是從百分之十漲到百分之十五,再扣扣苛捐雜稅,差不多還要交個百分之五,算下來免稅就能省百分之二十的糧食,五分之一呀!多劃算!免五畝地就相當於白得一畝,八十畝就相當於白得十六畝,編什麽席?“有了這些田,你家吃喝就不愁了,到時候你就隻管讀書,能考上舉人、進士更好,考不上反正吃穿不愁了,想讀就讀不想讀就種種花喝喝茶,就當玩!”顏君齊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那八十畝田已經是囊中之物似的。這秀才還沒影,怎麽連怎麽用都想好了?“現下錢的事你也不用著急,我看你家還有不少席子沒賣,別的錢我再幫你想辦法,辦法一定會比困難多,我保證你家席賣完前,一定替你想出別的路子來。”暢想完未來,也得腳踏實地,吃完田螺,盧栩洗洗手拍了拍顏君齊肩膀,沒再打擾他讀書自己溜達回家。顏君齊是除兄弟姐妹外,他第一個朋友,還是個學霸。以前他班上也有不少學霸,他爸媽舍得花錢,把他塞進重點學校重點班,但班上老師學生其實都不喜歡他,嫌他拉低分學習差。後來他拚命學,成績卷到了中遊,他們還是瞧不起他。他們不跟他玩,他也不跟他們玩,每天揣著兜冷著臉當他的冷漠學渣。他知道他們背後給他起外號,叫他腦殘冷麵小少爺,誰敢在他麵前提,他就跟他們打架。反正學習好的普遍沒點什麽打架技能點,也不愛拉幫結派群毆他,叫家長就叫家長,他又不怕。顏君齊願意跟他談心,那就是把他當朋友,他雖然是個學渣,也學過“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對朋友,他講義氣!盧栩心滿意足地回家,覺得這夜熬得真值,多了個交心朋友,多了份幫朋友謀出路的負擔,生活沉甸甸的,但好像又比昨天真實了點。他得多掙點錢,最不濟以後雇文貞給他抓田螺,他付文貞工錢!這邊盧栩酣然入睡,那邊顏君齊把油燈挑亮了些。盧栩天馬行空一頓說,讓他心更踏實了些。院試,秀才。考上了,他們家就不再愁苦溫飽,他娘就不用天天沒日沒夜刺繡,文貞想吃糖想吃肉就不用盯著別人家眼饞。聽不到動靜了,顏母借著月光從臥室出來,站在院子裏趴到顏君齊窗邊看,見顏君齊背書背得認真,神情沉穩堅定,便柔柔笑起來。第10章 全靠演技天剛亮,太陽還沒越過山的遮擋,元蔓娘就敲門把盧栩叫起來。去縣裏得到鎮上坐船,早走一會兒,早到一點,也許就能早點賣完早點回來。盧栩把上次掙的錢分了分,臘月一文,盧舟一文,他留五十文,三十文要坐船,剩下二十文備用,剩下的都給了元蔓娘。吃過早飯元蔓娘送盧栩出門,盧栩經過顏家,到窗邊站站,顏君齊果然已經起來念書。他在窗邊喊一聲,“君齊我走啦,幫我照看我弟弟妹妹。”顏君齊推開窗,盧栩朝他揮揮手,抓著筐繩大步流星往碼頭走。迎著日光,越走,天越亮。從飲馬鎮往返縣城,一趟十五文,觀陽縣在飲馬鎮上遊,去時候逆水,一筐貨多交五文錢,回來時順水,帶貨不加錢。元蔓娘以前去縣裏都是買年貨,去時沒交過前,忘了要加錢的事。盧栩交完二十文,有些心疼。他還得留十五文回來,這樣就隻剩下十五文零花。早上往縣裏走的,大多是賣貨的,盧栩看見有個老丈背著筐桑葚,有點嘴饞。一問,那桑葚賣的不便宜,一斤要四十文,快趕上肉了,他吃不起。桑葚下壓著整齊的野菜,都捆好了把,整整齊齊的,看上去比元蔓娘她們采的要嫩。采這麽一筐野菜,也得一天。另外有賣雞蛋和活雞活鴨兔子的,都捆著腳和翅膀,擠在艙底。湊夠了一船人,天也徹底亮起來。小船搖搖晃晃逆水而行,速度不快,從飲馬鎮到觀陽縣要走一個多時辰。船西行經過盧家村,盧栩看到元蔓娘帶著臘月在河邊洗衣服。臘月眼尖看見盧栩,大聲喊哥哥。盧栩朝她們招招手,“哥哥回來給你買糖吃!”船在盧家村西邊轉個彎,漸漸遠了。盧栩背對著太陽坐下,抱著手臂小憩補覺,再往前河岸兩邊是山,離縣城還遠。到縣城盧栩先聞見一股魚腥味兒。觀陽縣就一個碼頭,運貨、運人、賣魚全在這兒,官府劃了片,賣魚的在一處,卸貨的在一處,客船在中間,客船少時,兩邊就會往中間占,平時有官兵把守,倒是不顯混亂。盧栩從船上下來,左右看看,魚價和鎮上差不多,大魚卻要比鎮上多許多,大多都是活的,裝在木盆木桶裏,若死了,能便宜三五文錢,有些不富裕的人家想吃便宜魚,就在魚攤旁等著,等一陣兒總能遇到剛死的,大戶則不新鮮一概不要,一定要活蹦亂跳鱗片齊全的,挑好了讓夥計推著車裝桶送家裏。盧栩看得稀奇。另一邊運貨,大多運的還是糧。北邊打仗,從他們縣往東往南收的糧有一半都要從觀陽過,因為有碼頭,人來人往,觀陽人在整個州府也算富裕。盧栩隨著進城賣菜的人群排隊入城,若非遇上朝廷緝拿要犯,經守城兵隻簡單檢查一番就能入城。一般隻看看是否夾帶凶械刀具,詢問入城目的,口音不是本地才會問問來自哪裏。排到盧栩,城衛隨便在他身上拍了幾下就算搜身了,慣例問他:“進城做什麽的?”說著掀開筐子上的蓋布。盧栩將筐子卸下,拿了兩兜炒田螺遞給兩個城衛,“家裏做的小食,來城裏買賣,軍爺您嚐嚐。”年紀小的城衛看看年紀大的,大的點點頭,他接過去捏了一個放嘴裏,“味還行,好吃。”年紀大的便說,“你這是農貨,交一文,進去吧。”盧栩道謝,交了錢背著筐子進城了。進城賣農貨隻收一文,若算成商賈,則要按量算,最少交五文,是什麽全靠城衛說。觀陽縣隻有一條主街,中間是縣衙,東邊賣各類雜貨,小店林立,西邊則高檔些,都是大店,同樣是酒樓、茶館、客棧,西邊的普遍是兩層高,設雅間。當鋪、書局、賣胭脂水粉的店鋪、藥鋪、綢緞莊都在西邊,肉鋪、麵館、糧油店、饅頭鋪、測字算卦的、雜貨鋪等都在東邊。流動的菜攤,在東街的最東邊。大宅采購,平民買菜,全在這邊,一大早挎籃子的、推車的,把小道擠得水泄不通。在這兒找固定攤位賣菜,也得交錢,按麵積算,小攤三文,大攤五文,早來早占,若想固定要最靠西的好攤位,按月交錢。盧栩想了想,先交了三文試賣,他找了個賣果子的中間。這季節隻有晚熟的櫻桃,早熟的桃杏和桑葚,還有些他叫不出名的小野果,都不便宜。能買起水果的,八成也不會嫌棄他的田螺貴。果然,沒一會兒就有人來采購了,他見人挑完果子付了錢,就開始喊賣田螺,“秘製田螺,鹹香辣鮮,好吃下飯,配菜下酒,老少鹹宜,不好吃不要錢嘍”可別人一問價,再看看是田螺,大多都走了。盧栩無奈。好在沒多大會兒就來人問了。“你這田螺怎麽賣呀?”有個背著胳膊帶小廝購菜的中年人湊過來問,他穿著綢衣,人長得富態,還帶著小廝,一看就家境很好。盧栩遞上去一兜:“十文一兜,先嚐後買,不好吃不要錢。”對方捏了一顆,一嘬沒了,一看就會吃。片刻後,他捏了捏胡子評價道:“人常道清明螺,塞肥鵝,你這螺季節雖晚了,勝在滋味還不錯。”盧栩:“……”沒想到還有現成的廣告詞!他認同地點點頭,隨即問,“您說的是,您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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