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是茅山的掌門。”那位鶴髮老者開始自我介紹,“負責本次大會接洽適宜。”


    “哦,見過掌門。”她客氣行禮,至少確保談吐上絕不會給趙家丟臉。


    “請問姑娘是……”


    “我是婦女代表,嗯對,代表。”


    “哪個門派派來的?”


    “趙家莊。”


    “你……你是趙家莊二少奶奶?”天吶,這也差太多了吧。江湖上誰人不知二少爺風流倜儻,那雙眉隻需微微一皺,就能輕易牽動無數姑娘的芳心。再仔細打量了下眼前這位被濃鬱鄉土氣息包裹著的姑娘,他隻能嘆一句:見過不配的,沒見過如此不配的!二少爺的眼一定是瞎了!


    可是很快,邢歡就想起了永安的警告,忙不迭地失口否認,“不是不是,二少奶奶忙,抽不了身,所以讓小婢代為出席。我們家二少爺說了,你們有什麽需要跟我說就好,我會盡量幫你們辦妥的。”


    “還好還好。”老者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若眼前這姑娘真是二少奶奶,一會得有多少姑娘發瘋,“那剛好,幫我把酒送去那一桌。”


    “……”送酒?!我說大爺,麻煩你在意一下人家的心情,好不好?不能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已經有夠憋屈了,還要求她扮演完丫鬟再扮小二,會不會太人道了?


    她沒有推拒的機會,裝滿酒壺的盤子已經被塞進了手裏。


    “喂,那邊那個球,沒酒了,過來倒酒。”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招呼聲。


    邢歡充耳未聞,左顧右盼,假裝忙得很。


    直到身旁的掌門大爺不懂憐香惜玉地提醒她,“那個球,叫你呢。”


    欺人太甚!就算再舉止得體的人也不是沒脾氣的。


    邢歡怨懟地輕哼了聲,邁開大步朝著那位大聲吼喝的人走去,邊小心翼翼地斟著酒,邊說道,“這位大叔,能不能別叫我‘那個球’,我有名字,我叫邢歡。”


    “行歡?你爹娘把人都當傻子了是不是?誰不知道你是他們行歡之後產下的那個球啊。”


    “大叔……”


    “大什麽叔!我才十九歲!”


    “小兄弟……”


    “你是什麽人吶,叫我小兄弟?懂不懂江湖規矩,進了群英樓是要排輩分的!”


    邢歡暗暗咬了咬牙,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趙永安的身影。片刻後,才想起她在單刀赴會,沒有人可以依賴。她默默地收回目光,認了命,尋不到靠山的女人,隻能自食其力,“那按照輩分,我該叫您什麽?”


    “敬酒,叫聲爺爺聽聽。”


    “……”孫子!


    ——啪!


    劇烈聲響驟然在群英樓裏炸開,成功將所有人的目光從那場鬧劇上拉開,齊齊聚向聲音的發源地。那是個碎了一地的酒罈子,可惜了這上好的酒,濃鬱酒香瞬間就在屋子裏瀰漫開來。


    “孫子。”順著碎酒罈子往上,一道略帶喑啞的性感嗓音響起,精準無誤地替邢歡說出了心聲。


    眾人再次默契地仰頭,將目光上移。


    屋頂橫樑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個男子,他穿著淡粉色衣裳曲起單膝一派悠閑地坐著,那是一抹淡到幾乎不易察覺的粉,卻仍是鮮少有男人敢觸碰的色調。摔開了手裏的酒罈子,拋出了那句話後,他隨手束起懶得捆綁散亂在肩側的發,微挑著嘴角視線緊鎖住那個自稱很懂江湖規矩的貨色。


    彷佛隻是眨眼的功夫,一個漂亮的髮髻就在他嫻熟手勢下生成。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速度,牽出微笑,手肘一撐,縱身自平台上躍下,輕嗤了聲,抬步停在邢歡跟前,默不作聲地眯著眸子看了她許久。


    那是一雙很勾人的黑瞳,蹙眯著的時候,流光溢彩,鼻樑的弧度堪稱精湛,笑起來瀰漫著一股撩人的氣息,又或許他根本沒在笑,那張唇即使是在他麵無表情地情況,都好像是微微上揚的。


    “你長得很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啊?!”這個一身淡粉長相騷包的男人出聲了,脫口而出的話讓邢歡險些下顎脫臼。邢歡撲閃著眼簾大喇喇地和他對視了許久,甚至覺得自己清楚在那雙漂亮的黑瞳裏捕捉到了沉痛。


    可當事人在講完這句話後,似乎就無意再多談那段傷心往事了,眼眸一轉,落在了十九歲大叔身上,“沒人告訴過你,像這種膽小謹慎又肆意的女人是最惹不起的嗎?”


    “……”膽小、謹慎、肆意集於一身?這該是多矛盾的個體啊!


    “自己選,要斷手斷腳還是給這位姑娘敬酒叫聲姑奶奶?”


    “憑什麽,你、你誰啊。”


    “貧僧法號悟色。”為了讓這段苦練出來的自我介紹更有說服力,他突然披上了件袈裟。


    沒人知道這袈裟是他從哪抽出來的,更沒人明白一個自稱貧僧的人為什麽有頭髮、又為什麽他的袈裟是綠色的!


    第二章


    ——貧僧法號悟色。


    他雙手合十,眉目低垂,唇瓣輕啟,用一種青雲出岫般輕渺的嗓音自報家門。


    不過是句簡簡單單的話兒,卻帶著股清奇的氣場,彷佛語帶蠱惑,讓周遭的人無意識地便齊齊靜了。恍如這並不是在人聲噪雜的群英樓裏,而是在香菸裊繞的廟堂裏,“篤篤”木魚聲浮在耳邊。


    然而,獨特的恬靜沒有持續太久,由他而啟,也由他而終。


    “不信?這是我的證件,你如果識字,可以看一下,不過上頭那張畫像沒有我本人帥氣。”無預警的,悟色突然彎起嘴角笑得放肆,又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疊紙兒,上頭還清晰烙著官印,“來來來,別客氣,大家一起看。”


    “請問大師,和尚也有證件嗎?”他的出現讓邢歡很快就忘了那場鬧劇,注意力全數被那些證件吸引。她好奇地飄了眼,沒能瞧清,怯生生地扯了扯那件綠色袈裟,問道。


    聞聲,悟色大師分神看了她眼,又是那種沉重哀悼逝去美好的目光,“哦,一般和尚沒有。不過師父說了,我這模樣恐怕沒人相信會是個得道高僧,所以需要證件。”


    “可是大師,得道高僧可以不用剃度的嗎?”


    “沒有適合我頭型的剃刀,所以暫緩。”他格外認真地回道,抽空隨手搶回了那些正在供人閱覽的證書,“這位長得很像我死去未婚妻的姑娘,請問你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們可以私奔了。”


    邢歡呆呆地搖了搖頭。


    可事態發展仍是沒能如悟色所願。


    “假和尚!你竟然也參與這種無業遊民非法集會!這次你別想逃,跟我去見官!”


    一道清脆嗓音從天而降,同時還伴隨著成堆的碎瓦。


    眾人再次齊刷刷地抬頭,隻瞧見屋頂上多了個大窟窿,白花花的日光透了進來。片刻後,一旁的碎瓦堆動了動,一個穿著捕快衣裳的姑娘勢如破竹般地蹦了出來,拍了怕滿頭的灰,又“呸”了幾口後,立刻恢復鎮定,緊握住手裏的刀,直衝向那位自稱得道高僧的男子。


    “姑娘,你長得真像我死去的未婚妻。”綠色袈裟的主人一掃方才從橫樑上躍下的氣勢,拔腿就跑,邊還回眸拋了個媚眼附送上甜言。


    “少拿這種隻有傻子才會信的話糊弄我!我再也不會上當了!”


    “別!別靠近我!貧僧有瘟疫,命不久矣,不想傳染給你。”


    這話一出,成功讓他周圍的人默契地退避三舍。


    隻有那位女捕快緊追不捨,“滾,這伎倆你也玩過了!”


    “……原來我已經玩了你那麽多回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你還跑,還跑!”


    ……


    追逐聲逐漸消失在了群英樓裏,隻有屋頂的那個大窟窿證明方才的事並非大夥的錯覺。


    於是乎,一雙雙帶著訕笑的目光聚集到了邢歡身上。


    這就是個信了假和尚話的傻子吶!


    “這位姑娘,人在江湖飄,還是得學聰明點啊。”


    “姑娘,您長得好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噗哈哈哈哈……”


    刺耳的話、嘲諷的笑聲,直鑽入邢歡耳中,她努力擠出笑容逐一應對,就好像完全聽不懂那話中的不善,汲取到的全是前輩們悉心的教導。她不跑不走,傻乎乎地立在那兒,咬白了下唇供人笑話。


    本已下定決心,逼自己眼瞎心盲耳聾,等他們笑夠了,自然就曲終人散。


    卻怎麽也沒料到,誘發這齣笑話的罪魁禍首突然又折了回來。


    “各位,不好意思,貧僧把未婚妻給忘了。”


    “欸?欸!”邢歡一頭霧水,隻覺手腕間猝然一沉,再回神時已被強行拉到了窗邊,瞄了眼窗外,居高臨下的視角能清晰瞧見底下大街人來人往的光景,“做做、做什麽?要跳樓?大大大師,您淡定點,這兒是四樓啊啊啊啊啊啊……”


    從悽厲的尾音便能猜測出,大師是真的領著她跳了,還跳得毫不猶豫。


    *


    城郊的沉香閣,是座尼姑庵,地處偏僻,香火不夠旺盛,今日倒是熱鬧得很。


    “嘖嘖,未婚妻,你脫了衣裳後還是挺誘人的。”


    沒錯,這輕浮話音的確是從沉香閣的客房裏飄出的。


    至少在悟色看來,眼前景象用“秀色可餐”形容不為過。沒有了那套碎花小棉襖,那身讓人誤會的“膘肉”也隨之消失,事實上,她的身段甚至過於纖瘦了。庵裏沙彌尼的衣裳尺寸本就不大,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寬鬆。即使腰間係帶被她綁得牢牢的,衣襟處仍是有些微敞,鎖骨暴露在外,隱隱可見如脂般細白的皮膚。


    原先淩亂的頭髮索性被她鬆開,如瀑般的青絲散在肩側,幾縷不夠安分的髮絲因脖間細汗而緊貼著。倒是那張臉兒,有些圓潤,透著幾分可愛,五官算不上精緻,卻是清秀逼人。怎麽瞧,都與他先前在群英樓裏救下的女人判若兩人。


    他肆無忌憚的欣賞,而邢歡則強忍著不去看他,她怕隻需一眼,就會忍不住對“高僧”痛下殺手。


    “好慘。這位女施主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怎麽會弄得一身傷?”好不容易審視完邢歡傷勢的師太,忽然開口道。


    “不知道,她是貧僧撿到的。”他眼都不眨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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