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他還仗著屋中沒有他人,喊了一聲顧的名字。顧坐在梔子花樹上,將他這聲稱呼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裏。瞳孔由原來的黑白分明,變成了全部的黑,濃重得幾乎叫人喘不過氣,身上那些人類的特質也一點點地消散,觸手幾乎將整座木屋都包裹在了其中。風裏有著徐連聽不見的輕笑聲,顧盯著他將臉頰往手背上蹭了一下的動作,黑色的瞳孔緩慢轉動。他的愛人,似乎長大了。自從周沅來過城郊,顧擔心對方會做出不利於徐連的事情,晚上都是在這裏陪著對方的。愛人的黏糊舉動無疑取悅到了妖怪,窗外的梔子花開得更烈了,香氣蜿蜒進了窗內,親吻到了徐連的臉頰。他並沒有察覺到絲毫異常,隻是略作整理,而後乖乖地洗漱上床休息了。顧在他熟睡以後,出現在了床頭,在他額間落下一個實質性的吻。“好夢。”-韓禮和楊武現在都是白天在教導徐連,不過偶爾點他的名字答題的時候,會驚奇地發現對方回答的思路跟方式隱約流露出的帝王思維。這些是其他學子很難看得出來的,韓禮跟楊武雖然是奉了邱嘉的命過來,可時間久了後,心底多少帶了些愛才之心,尤其是楊武。不過徐連清楚,他們的愛才之心也是在不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才會給予的。聶長風則是簡單得多,顧招他來的時候就將徐連的情況跟他說清楚了。在所有學子當中,對方的底子最薄弱,所以平時他也會多注意一點。可令聶長風驚訝的是,徐連幾乎是每天都在以一種可怕的程度成長著。“不過,他的一些答題思路跟其他學子比較起來,過於大開大合了,這對科考很不利。”聶長風每個月都會來跟顧匯報一下各學子的情況,據他觀察,這一屆當中,有三個人比較有希望在三年後參加科考取得名次,另外還有十個人需要搏一搏,剩下的如果沒意外的話,則要等下下次科考了。貧家子弟,能有書讀就已經很不錯了,真要參加科考,必得將從前的短板都補足了。“無妨,小連今後應該不會參加科考,他有自己的路要走。”顧給聶長風倒了一杯茶,茶香渺渺中,他看著在另一邊學舍跟隨先生念詩的人道,“聶先生現在這樣教導就很好了。”聶長風從前跟顧的關係雖說不親近,但也不是太疏遠,這些天來,他眼見著顧事事為徐連著想,知道對方不會害徐連,也就按下了擔憂。至於徐連要走的是什麽路,他也沒有要追根究底地問下去。匯報完畢後,聶長風就告辭了。顧端起茶杯,將裏麵的茶一飲而盡,而後拿了本書,依舊坐在這個位子上看著。學堂裏的徐連在閑暇間隙,時常會抬頭朝他這邊望過來。一晃眼幾個月過去,鄉試開始了。顧仍然帶徐連過去看了看,他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除了讓徐連在城郊學習外,也會經常帶對方出來跟城中的同齡人交流。兩人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臨水樓,如今江城人人都知道,徐連有名有姓,不再是當初那個可以任人欺負的小奴了。這回再碰到張良月和劉喜言等人,雙方也沒有過多交談。隻有張良月在看到顧的時候,似乎想開口,但被劉喜言輕輕拉住了。而周沅站在他們身側,卻像毫無芥蒂般對著顧拱手笑了笑,就連看向徐連的時候,也都是同樣的態度。但在低下頭的時候,眼裏卻劃過一抹血腥殺意。周沅從來不懷疑顧的能力,他既然想要跟對方在一起,光解決徐連是不夠的。這幾個月來,他都將自己關在了書房中,偶爾也會去找一找馮延芳的麻煩。他打算等到鄉試結果下來後,再對徐連動手。到時候顧也不會再像一開始那麽將人看在眼皮子底下,做起事來也更方便。當然,他在這幾個月內也不是什麽都沒做,隻是有意教唆去城郊找麻煩的那些人還沒靠近學堂,就被江城當中有頭有臉的幾家人趕走了。周沅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跟顧做好了協定。跟顧打過招呼後,周沅就拎著自己的東西進了考場,張良月和劉喜言緊隨其後。鄉試結果出來那天,梔子花的第一個開花期也過了。徐連在顧帶來的那些南朝孤本裏無意翻到了對方以前做下的批注,他已經不像當初什麽都不懂了,因此一眼就看出來顧以前的字跟現在的字有所差別。“找好了嗎?”顧最近在教徐連用刻刀刻字,他正坐在鋪了層墊子的地上,麵前擺了一方矮桌,桌上是刻刀和竹簡。剛才他讓徐連隨便找一本書過來,按照上麵的刻。“找好了。”徐連並沒有多想,隻以為是三年過去,顧的心境跟從前不同,寫出來的字有差別也屬平常。他將寫有批注的孤本放下,隨手從旁邊抽出了一本古詞。跟練字的時候一樣,顧一開始教他刻字也是手把手來的。“捉筆要穩,使巧勁,不然容易劃傷自己的手。”徐連不管學什麽都很認真,不過剛剛刻的時候,難免力有不逮。他因為刻出來的字比才學會寫字的時候還要醜,羞臊得不肯拿出來給顧看,自己一個人趁著晚上有時間加倍努力。徐連並不知道,晚上的顧看得比白日更加清楚。荒涼的城郊中,隻有木屋一盞燈亮著,除了他之外,其餘一切都是觸手占據的範圍。“我來看看,”顧將徐連拿來的書翻了幾頁,最後選定了三首寫景的詞,“今天先刻這幾首,刻不完也不要緊,明天接著做就行了,不要心急傷到了手。”“我都聽公子的。”開了竅以後的徐連似乎連跟顧平時的講話都透著股格外的甜勁,隻是他今天刻字的速度一直很慢。昨日在學堂上課的時候,聽說有一位同窗快要定親了,大家談論起來也並不意外,對方確實到了這個年紀。可徐連比了一下,顧還要比對方大兩歲。他不禁想,那公子以後是不是也要跟別人定親,同他人在一起了?越想越是心慌,昨晚該到睡覺的時辰,他卻在床上足足睜了一個多時辰的眼睛,最後也不知道怎麽稀裏糊塗地才睡下去了。外麵已經有些涼了,但木屋裏的溫度似乎一年四季都在一個恒溫的狀態。顧就看徐連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還時不時地想要回過頭看他。昨晚也是,要不是他讓人睡著了,今天一準就要起不來了。“小連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話音落下,徐連刻字的動作就徹底停了下來,他捉著刻刀的動作都透著緊張。“公子,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這話徐連以前也問過,那時候顧告訴他,是因為合眼緣。而現在他說:“沒有為什麽,想對你好便對你好了。”“那公子以後有了夫人,也會對我這麽好嗎?”“不會。”平靜的兩個字,令徐連的心一瞬間宛如落入冰窖,凍得他遍體生寒,連手中的刻刀什麽時候掉了都不知道,隻是看著顧,一副立刻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顧卻是莞爾笑了笑,將落在墊子上的刻刀重新放到了徐連的手中,然後告訴他:“因為我不會愛女子,也不能對女子動情。”有那麽一瞬間,幾乎就是嘴唇貼著耳朵的。徐連有些不太明白。“不、不能對女子動情?”“就是……”顧的嘴唇動了動,“懂了嗎?”恢複正常的心跳隨著顧的話重新變得沸騰,鼓噪,徐連從臉到脖子紅了個徹底。他嚅囁著:“懂、懂了。”耳朵最終還是被顧的手捏了一下,感覺跟平時不太一樣。“現在還擔心嗎?”其實應該還要再擔心的,畢竟顧就算不喜歡女子,也還有那麽多優秀的男子。但徐連在他的笑意中迷失了自我,下意識跟著搖頭。“那繼續刻吧。”“好。”日頭懶懶,也有落盡的時候。今年鄉試的解元出在了江城,聽說對方平時經常會去臨水樓跟他人切磋,一時間,臨水樓又名聲大噪。周沅雖然沒有出現在前十名當中,但排名也非常的漂亮,張良月依舊沒有考過,至於劉喜言,就更沒有可能了,兩人各自給周沅道了賀,而後相約到臨水樓一起去喝了一頓。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張良月和劉喜言再坐在臨水樓,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昨天還是四個人,現在一個人下落不明,另一個人又是一夕之間變了性子,整日裏在府中除了讀書就不過問任何事。“劉兄,我心裏總是有點不安定,你說周兄他現在……”“或許是顧兄、顧回來了,所以想做點改變出來吧。”想來想去,也就隻有這個可能了。自從顧說清楚要跟他們不再來往後,兩人對他的稱呼也就變成了名字。劉喜言又給張良月倒了杯酒,“左右跟你我無關,咱們還是好好讀書,爭取三年後拿一個成績出來。”“你說得對,喝。”酒杯碰在一起,有幾滴灑了出來“廢物,倒個水都倒不好!”長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但馮延芳已經習慣了,這幾個月來,周沅隻要心情一不好就會過來找他的麻煩。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掙紮,會讓周沅放他回去,可等後來,馮延芳終於知道不會有人在乎他的失蹤,要是不想辦法的話,他可能真的會被周沅關在這裏一輩子。因此他學會了順服,學會了聽話,就像現在,哪怕鞭子打在身上,他手裏端著的那杯熱茶也不能再往外撒半點,反而還要麵帶討好,將茶繼續遞給周沅。人就是這樣,得知自己被取消參考資格的時候,馮延芳以為這就是天底下最絕望的事情了。可他現在知道,原來還有更絕望的。身為世界的主角受,他的身上總是有他人難以企及的氣運,在看似安靜的幾個月內,馮延芳已經等到了一個機會。關著他的地方外麵上了鎖,但隻要有鑰匙,從裏麵是可以有辦法將門打開的。他還知道,每天在快要用飯的時辰,這裏的看守最鬆懈。在馮延芳的鞋子裏,早就放了一把鑰匙。是某次有個小廝給他送飯的時候,馮延芳趁著跟對方說話的功夫,悄悄拿到手的。對方事後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弄丟了,擔心被周沅責罰,也並沒有說出來,反而去外邊偷偷又配了一把補上。他等了許多天,就打算在今晚逃跑。馮延芳從下人們的口風裏得知周沅在鄉試中取得了名次,周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是一定會辦一場喜宴慶祝的。到時候他趁亂離開,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人發現。等離開了周家……這也是馮延芳在被關著的期間反複想了很久最終下的決定,他打算去找顧。盡管他會有現在的遭遇,很大部分都是對方造成的,但顧的人品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想,哪怕二人之間有嫌隙,隻要他知道周沅對他做的這些慘無人道的行為,一定會出手相助。再者,以周沅的勢力 ,想要對付他們,也就隻有顧可以。馮延芳打定了主意,對待周沅的態度更是十二萬分的小心與恭敬。饒是如此,等周沅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受了一頓折磨。馮延芳縮在下人隨意鋪的稻草上麵,天氣越來越冷了,每到晚上,他都是又冷又餓。終於等到了用飯的時辰,他豎著耳朵仔細聽著,確定外麵沒有人了,才從鞋子裏拿出了那枚鑰匙。馮延芳已經在腦海中預演了無數遍,鎖開得非常順利,他在走出來後,忍著心裏麵的興奮,將鎖恢複原狀。不出意外,今日周家這麽熱鬧,他的晚飯是不會有人送來的。這就意味著就算有人發現他不在了,也要到明天早上了。馮延芳在將一切收拾好後,就立刻轉身離開了。可他從來沒有到過周家,上次過來也是昏迷的狀態,一時半會想要找到大門非常困難。不僅如此,他還發現周家有些異常。不僅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反而是過分安靜了。路上碰到小廝,他擔心會被發現,一路躲躲藏藏,最後也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說話。這聲音哪怕沒有看到人,馮延芳都能聽得出來,是周沅。他本想要立刻離開,不想又聽到了顧的名字。抱著好奇,他小心地靠近了房門。“聽說顧今天特意給學堂的學子也放了一天假,這樣的好日子,想必小奴也一定很高興。”哪怕徐連已經有了名字,但周沅依舊用著以前的稱呼。“來年今日,我一定會給他燒一株香,讓他看看我是怎麽跟顧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