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了她的臉,道:“我和你說,等你病好了,再一起去。”


    “又說孩子氣的話,”她溫和的說,像個長輩,“你當我不知道嗎?我兒子惦記我,在下麵整夜整夜哭得睡不著覺。我該去找他了。”


    我緊緊抿著嘴唇,生怕自己放聲大哭。


    她咳嗽起來,咳到一半變作了嘔吐,床下的木盆子接了,一半是藥一半是血。


    雅碧忙把我往外推,外頭的大夫則匆匆忙忙趕進去。我緊攥了雅碧不肯鬆手,隻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公主在成都就一直沒養好,病得斷斷續續的,”雅碧哽咽著向我解釋,“後來叛軍伏誅,陛下龍輦要回長安。皇後娘娘憐惜她身體不好,要她在成都養好了再回去,公主隻是不肯。她說、她說——”雅碧痛哭失聲,“她說自己反正是要死的,怎麽也得死在長安城裏。”


    我倚在紅色宮牆上,整個人都是軟的。


    “結果,從成都一路顛簸著回來,身體更壞了,眼見著不行了。”雅碧還在哭哭啼啼,“現在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了,好容易餵了一碗藥,一轉身就全給吐了……沈夫人,公主夜夜都喊範將軍的名字,她去找他,會快活些嗎?”


    “會吧。”我輕輕的說。


    ·


    入夏,枕壺便收拾著準備去揚州赴任。


    優姝生了個小姑娘,身嬌體軟的,一雙眼睛伶伶俐俐。優姝名她作優紅,整日裏喊她“紅紅奴”。我替紅紅奴求了個符,塞進香囊裏,讓她掛在脖子底下,卻被小丫頭的口水淋得濕透了。


    臨去前把眠香占玉樓交給優姝管了,過程比我想的簡單太多。


    “阿姝,”我說,“我師姐的眠香占玉樓,你往後幫忙看著唄?”


    她敏銳的抬起頭,問:“深鸝夫人呢?”


    我別過臉道:“我師姐雲遊去了,不過個百來年不會回來,這輩子大約見不到她了。”


    “他們方外之人倒是捨得下”,優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利落的向我攤開手掌,“帳本呢?”


    我趕忙把帳本交給她,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臨去前,我和枕壺還去生罰山上與師兄餞別。他眼睛還沒好,白綾鬆鬆垮垮的覆著,抱了把古琴,橫坐在窗台,伸手懶懶的撩撥。


    他預料到了我們來餞別,早早斟了三杯酒。我三人各自把盞喝了,他便如釋重負的道:“從此阿曇便去禍害揚州人了。”


    我笑眯眯坐近了他撒嬌道:“師兄會不會去揚州看我們?”


    “有空。”


    我又問:“每天都吃了藥丸子嗎?”


    “夏末便能好。”


    我心滿意足的笑了笑,轉過臉看到他把那盆灰撲撲的花擱到了屋子裏陽光最好的地方,心裏一動,指了花盆笑道:“師兄,你這花究竟什麽時候開?”


    “總會開的。”他撥弄著琴弦,心不在焉的答道。


    ☆、【章九 蓬壺】04【全文完】


    【章九 蓬壺】04


    五年後。揚州城。年關臨近。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雪,我倚門遙望了片刻,枕壺便來大驚小怪:“外頭風颳得刀子似的,你還往這兒一站,不要命了?”


    我懨懨的任由他扶著進門坐下,裹了一身毛皮毯子,心不在焉道:“也不知嫩嫩那小子什麽時候來。”


    “你任由他什麽時候來,”優澤掀開簾子,一身寒氣撲進來,他臉被凍得通紅,氣哼哼地說,“要我看,他最好不來。”


    我罵他:“人家年年惦記著你,從大雪山千裏迢迢趕過來,都不忘給你捎帶禮物。你倒好,背地裏這樣編排人家。”


    優澤道:“我也不屑背地裏碎嘴的,當著他的麵我也這樣說。姐夫替我作證!”


    枕壺笑吟吟擺手道:“你惹你姐姐生氣也就罷了,別搭上我。”


    優澤擺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抱起胳膊,先在爐邊坐了一陣暖和了身子,又漫步到窗戶邊,小心翼翼開個fèng望一眼,“雪下得愈發緊了,那小子不會被堵在路上了吧?”


    我扶著額頭,“你別看輕了他,這麽點風雪,可攔不住他。”


    我坐了一陣,覺得渾身酸軟無力,便搭了枕壺的手,要他扶我去躺著。待我在榻上歪下了,優澤也嬉皮笑臉地跟了過來,手撐著下巴看著我,道:“我記得,當初阿姝姐姐懷孩子的時候,比你有精神多了。”


    “我跟她能比嗎?”我嘆氣,“她身強力壯的。”


    這卻是句大實話。我和枕壺成親頭兩年一直沒孩子,還當作是聚少離多的緣故。可後來隨他到了揚州,鎮日裏膩在一起,膩了兩年也沒個消息,便隻得請老醫生登門摸一摸脈。


    這一摸脈,便曉得了是我體虛,受孕很有些艱難。


    得了消息,我紮紮實實的哭了兩個晚上。枕壺神色倒很如常,看不出有什麽波動。待我好不容易從痛哭中清醒過來,他便攬了我,有點哭笑不得地問:“你就這麽想要孩子?”


    我抬起眼濕漉漉看著他,抽泣著問:“你不想?”


    “我不怎麽想,”他聳肩,“看著你這些年帶嫩嫩也看煩了,沒想到你還沒帶煩。”他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說:“好了,別傷心,沒準兒以後就有消息了呢。這事兒也急不得,多努力就行了。”說到最後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三年也還是沒什麽消息。我幾乎灰了心,每年看到紅紅奴都跟見了心頭肉一般。優姝性子很嚴厲,把那小姑娘養得規規矩矩的。


    今年入了冬,卻驟然不舒服起來。我看得多,自己估摸著是孕信,也不敢想,怕猜錯了。隻等老先生摸過了脈,才失聲痛哭起來。


    優澤很嫌棄我,說我沒出息。


    他現在是個正正經經的少年郎了,我也不好再像他年幼時那般動輒罵他,隻扔了個枕頭去,正正砸他臉上。


    他近年來上半年住長安城,下半年來揚州城,中間於各地遊弋浮浪,據說牽扯了不少的風流債。我是懶得管了,優姝倒偶爾興致來了罵罵他,到底罵不住。


    枕壺取來軟枕墊在我的腰下,我手撐著榻微微坐起來,吩咐優澤道:“你去院子裏瞧瞧,看嫩嫩來了沒有。”


    “才不要,”優澤做鬼臉,“我才不管鹿蘭皋究竟什麽時候來。”


    枕壺斂了眉毛,正要出聲替我教訓他,便聽得窗外陣陣的虎嘯。我扶了床沿,笑吟吟道:“這便是來了。”


    優澤苦著臉說:“這是風聲吧?”


    “你幾時聽過這等風聲?”枕壺好笑的看著他,“揚州城要是這麽颳風,那我和你姐姐這些年晚上都別指望入睡了。”


    他話音剛落,便見紙糊窗戶上跳來一隻巨大老虎的影子。嫩嫩興奮的聲音傳來,“小姨,是我!”


    “阿澤,替他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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