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給唬了一跳,紛紛行禮。我揮揮手道:“沒事,你們接著玩,我是來找玲子的——昨天牆外邊那個小丫頭。她如今在哪裏?”


    “在外四間躺著呢,”小丫鬟伶牙俐齒地說,“咱們叫她來玩,她也不。哭哭啼啼的,很沒有意思。”


    我笑了笑,繞過遊廊到了玲子門外。動手敲了敲門,裏頭傳來悶悶的一聲:“請進。”我推門而入,便見那小丫頭背對門躺著,伶仃的肩膀微微抽動。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床邊坐下,又探手拍了拍她肩膀,笑道:“怎麽瘦成這樣?巫端臣府上夥食不好?我二妹剋扣你們了?”


    小丫頭惶然一驚,趕緊轉過身坐起來,又忙要起身行禮。我按著她肩膀,勉強將小丫頭按住了,淡然道:“不必多禮了。”見她眼眶紅紅的,嘆了口氣又道:“還在惦記著白梅呢?”


    玲子喃喃道:“白梅夫人真的不會害人……沈夫人您是她的朋友,莫非不曉得她的性子麽?”


    我淡淡地瞅著她,道:“我二妹胳膊上那幾爪子,該不會是她自己抓的罷?”


    玲子淚汪汪道:“一定有隱情的。”


    我坐直了,氣定神閑地說:“你這丫頭倒還有趣,分明是我妹妹屋裏的,卻一個勁兒替偏房說話。若是擱尋常人家,優姝沒把你打死算好了。”


    “大夫人同白梅夫人關係很好的,”玲子神情有些緊張,“巫大人和白梅夫人都萬分尊敬大夫人,府上其實全憑大夫人拿主意。”


    我心底微微替優姝嘆一口氣,問玲子道:“那依你看,你們巫大人是更喜歡我妹妹還是白梅?”


    玲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大人對夫人是敬愛,對白梅夫人是憐愛。”


    我笑了笑,她挑起眼角怯生生望著我,見我神色還溫和,便大了膽子道:“當初夫人屋裏的綾織姐姐挑奴婢去服侍夫人,奴婢便再不敢生二心,對夫人向來是忠心耿耿。夫人畢竟出身高貴,掌事又嚴厲,大家私下裏都很畏她。白梅夫人沒那麽多規矩,待人又親親熱熱的,府上的下人都同她關係很好。”


    我微笑道:“可是這回隻有你一人站出來替她說話。”


    玲子一猶豫,輕聲道:“其實府上下人大都不願信,但夫人的傷確確實實擺在那裏,大家雖然親近白梅夫人,但也不糊塗,巫府最終不還是靠巫大人和夫人嗎?”


    我奇道:“怎麽你就偏要出頭替白梅說話呢?”


    玲子抿緊了嘴唇,半晌才緩緩道:“白梅夫人待奴婢又是不同。奴婢的母親前些日子病了,她還親自去奴婢家裏探望了。她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雖是賤身,可也懂得‘國士遇之,國士報之’的道理。”


    我心裏有了個底,便起身姍姍然,道:“好罷,我姑且信你。”她眼裏驟然噴出亮光來,我又道:“可惜我府上不能留你了,不然優姝又要在心裏犯嘀咕。你先回去歇著,待得安定下來,我吩咐沈安樂再給你找個事情做。”


    玲子翻身跪地向我行了大禮,柔聲道:“沈夫人不用操心奴婢了,奴婢自己能找到出路。”


    我拂了拂衣袖,不置可否,施施然出門去。又繞過遊廊,見丫鬟小廝們還聚在屋簷下扔石頭玩,心裏有些好笑。


    事情在傍晚便急轉直下了。


    原因是,又捉了一隻妖。這回是一頭虎妖,化作一個憨憨的砍柴漢,在長安城裏住了有五十年了,平素以砍柴為生,很機靈地隨著時間過去慢慢改變化形,如今瞧著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了。隻是這老頭兒健碩得堪比年輕人,每天去城郊砍柴,比誰都砍得多。


    街坊鄰居都說他這人老實本分,雖一輩子沒有結婚,但也沒人瞧不起他。他最是熱心腸,身邊人有什麽事,總要出一份力。


    就是這麽一個老老實實的妖精,隨皇帝遷到成都後,竟在黃昏時段顯出原形,殺氣騰騰地在街上狂嚎亂嘶,遇人便咬,足足傷了三十幾人,致七人死亡。據說,太史局匆匆忙忙趕過去時,他正在嚼一個六歲男孩兒的頭,小孩兒被開膛破肚,破破爛爛地倒在大街上。


    這影響太壞了,皇帝震怒,把傅梅山叫過去劈頭蓋臉地罵,說他辦事不利,任這麽個妖精潛伏在長安裏好多年,方釀成今日大禍。傅梅山沉聲應答,回到太史局便下命令說要徹查。但如今比不得尋常日子,要徹查,可沒有人手,徹查不得。成都也不比長安,這是個更跳脫溫和的城市,比不得長安森嚴莊重,工作壓根兒展不開。


    我聽了消息,匆匆忙忙梳洗了趕過去,傅梅山負手立在太史局門口,斑斑點點的星光落在他青霞外帔上。


    “沈夫人,”他緩緩地問,“蘭圖大人何在?”


    “我師兄?”我頓了頓,“我師兄在找雪山鹿鳴的鹿白荻。此行與戰事有關,恐怕騰不出手來幫你。”


    傅梅山搖了搖頭,“戰事要緊,成都這邊的事,傅某擔當得起。”他又望我一望,輕聲嘆氣道:“祁白梅您恐怕救不了了。”


    我心一沉,“陛下怎麽說?”


    “程相國老在他跟前叨叨‘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前頭戰事又很不容樂觀,陛下心裏怕是很慌。”傅梅山道,“前些天他還把傅某召過去,說夢見倩妃了,問傅某能不能替他通陰陽,延請倩妃再入他夢中。”


    我苦笑道:“陛下也很不容易。”又勉強鎮定下來,道:“那虎妖你們關在哪裏?我能不能見見他?”


    傅梅山輕聲道:“就在太史局的正廳裏。”


    我抬腳要進去,傅梅山又道:“傅某勸夫人不要去,且等一等罷。”


    我奇道:“為何?”


    傅梅山道:“他在街上造的孽,那些被他襲擊的人的親戚朋友通通來找他麻煩了。”


    我大約想到了是怎樣的場景,便道:“沒事,我等不得了,要趕緊去問他。”


    提著裙角匆匆忙忙進了正廳,果然是一派的喧鬧與哭叫。那老虎妖被發亮的縛妖索捆著,低頭沉默地坐在風暴中心。人們哭喊、廝打、揪他的頭髮。他臉頰全腫了,血淋淋幾條指甲劃痕,花白蓬鬆的頭髮瑟瑟地垂下來,遮不住的狼狽。


    “你不是人!你果真不是人啊,妖怪!”中年婦女絕望地嚎啕,“我的樹兒才六歲!你連全屍都不留給我!就算不是人,是老虎,也有一顆心的呀!我們在你隔壁住了七八年,小孩兒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入蜀的路上你還一直抱著他——你怎麽捨得!你怎麽捨得!”


    我心神震顫,直直看向那虎妖。他麻木的臉上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嘴唇顫抖著,微弱地開合,嘈雜聲裏沒人能聽清他說了什麽,但我看懂了。他說“對不起”,一直說,一直說,再慢慢流下渾濁的熱淚。


    我奮力撥開人群,衝到他身邊,挨了好幾拳頭,附耳問他:“你為什麽要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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