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姝遂領了綾織告辭,在細雨中撐著那柄藍蝴蝶的油傘斜行離開。我送走了她,身心俱疲地歪在椅子上,頓覺後悔,早知有這麽一堆破事兒在這兒等著我,我就該隨爹爹一起去接受佛光普照,敲敲木魚,念念經。


    “沈安樂!”我打起簾子喊道。


    “小的在。”沈安樂從外院蹭蹭地躥進來。


    我手扶了額頭,吩咐他,“你去太史局替我打聽一下,祁白梅如今關在哪裏,太史局預備如何處置她?不用藏著掖著,光明正大去問就好。”


    他領命而去,隨後帶來了不少令我更頭痛的消息。原來我們長安城裏已經百年沒出過妖怪了,太史局裏的人閑得要命,平素上班便在局裏坐著嗑瓜子混時間,放假了便去深山老林裏斬妖除魔,說是不能白費了自己年幼起拚命修煉出來的一身道法。如今白梅這一例,是百年來的第一遭,整座太史局上下打了雞血,誓要嚴抓狠打,以儆效尤。又不知是哪個天殺地剮的在皇帝耳邊絮叨了這回事,說什麽“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皇帝聽了很不安,又聽說是自己欽點的新科狀元的妾氏,不安演變成憤怒,下令給太史局,要他們掘地三尺,將這大膽狐妖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挖出來,通通明正典刑。


    我心裏暗罵皇帝多管閑事,又想,妲己那樣的狐狸精都是圍著商紂王轉的,如今白梅卻嫁了個天差地別的巫端臣,皇帝大約也是感到自己帝王的尊嚴受到了侵犯。不過狐狸精與狐狸精之間同樣也是天差地別,像白梅,容色頂多稱得上漂亮,距傾國傾城還很有一段距離,性子又軟綿綿成那樣,怎麽看也沒有亡國之才。


    唉,她怎麽忽然發了瘋了,要害優姝呢?


    “白梅夫人如今就關在太史局裏,據說日夜都有十人守著,可謂銅牆鐵壁。”


    “守她要什麽銅牆鐵壁?”我有些好笑,“她如今大約都嚇破膽了罷?”


    我想去探探她,問問她襲擊優姝是怎樣一回事。當著優姝的麵,我不好附和玲子。可玲子的話句句敲在我心坎上——白梅心腸最軟,你說她做這等事,我真有些不信。


    “進不去?”我皺眉。


    “進不去的。”沈安樂搖頭,“太史局一百年裏才抓住這麽一例,你覺得他們會冒風險麽?一絲風險也不願意冒,即便是陛下,也得開審那天才能見到。”


    “荒唐!”我拍桌子。“我偏要見!死囚還有臨終關懷呢!——那個傅、傅什麽的?我好像還認得他,你去給我遞拜帖。”


    “傅梅山大人麽?”沈安樂蹙眉,“太史局的人性子都有些孤僻,向來又與國師大人有些嫌隙,您這拜帖投進去,多半會石沉大海。您同他有什麽交情?”


    我奇道:“他們同我師兄能有什麽嫌隙?我師兄冷淡得很,連跟人生嫌隙的機會都不給人家。”


    沈安樂笑道:“正是因為國師大人冷淡得很,所以就生嫌隙了。大家都是修道法的,文人相輕,羽流間也有些互相看不慣。”


    我嗤笑道:“他們給我師兄提鞋都不配!”


    沈安樂苦笑道:“您這還是有求於人呢,哪能這麽說話?”又沉吟道:“您說認得傅梅山大人,可知是什麽情狀?”


    我冥思苦想,“認得也算不上認得,好像記得誰說過自己同傅梅山很熟……誰來著?”我一拍手,想了起來,霎時又暗暗叫苦。


    沈安樂問:“敢問是哪一位?”


    我嘆了口氣,“鬱藍生。”


    ☆、【章八 鹿鳴】04


    我與鬱藍生這一麵見得不尷不尬。


    他夫人程相國家的小姐同我是舊識。這位相國小姐性子有些潑辣,雖也給枕壺投過香箋,但對枕壺並沒有什麽興趣,純粹是見不少女伴都投了,故而討個熱鬧。如今我們倆倆相見,談得還頗投機,將鬱藍生給晾到一邊涼快去了。


    待這位鬱夫人同我一一細數完了如今錦城裏風行的繡帕花樣,我才轉向鬱藍生,開口嬉笑道:“藍生公子,好久不見啦!”


    鬱藍生微微一笑,“在下倒是料到了沈夫人會來找我。”


    我一滯,鬱藍生柔聲道:“你與巫大人的妾氏是知交,她如今有難,即便再救不得,你也要去看一看的。”被說中了心事,我有些坐立不安。


    鬱夫人笑眯眯望我一望,道:“藍生同梅山自幼是同窗,在他跟前倒還說得上兩句話。他已經替你去開過口了,梅山很勉強地答應下來,但你探望那位如夫人時,他得在旁邊守著。”


    在太史局如此如臨大敵的情況下,我能見白梅一麵已是謝天謝地了,至於傅梅山要不要在旁邊守著,倒真不礙事。我知他兩人說得輕描淡寫,私底下定然是出了大力氣的,當即起身深深一福。鬱夫人忙託了我的胳膊,笑道:“你莫要太客氣了,也不純是給你個麵子。去歲冬天我兄長大人在戰時受了傷,我去晨昏寺上香祈福。那時候在廟裏與白梅夫人有一麵之緣,她對我倒是十分體貼。——唉,當時哪裏料得到今日?”


    我輕輕咬了咬嘴唇,琢磨著程相國嘴巴十分討巧,皇帝向來喜歡同他說閑話,想必最能體恤聖意,便輕聲問鬱夫人,道:“陛下對此事究竟是什麽意思?”


    “可大可小,”鬱夫人很快地回答道,“戰前出這檔子事,大約整個長安城都翹首盼著見一見白梅那小妖精罷?可如今東邊還膠著地打著仗呢,陛下的心思多半都撲在戰事上,一兩個小妖精,其實也不用做絕,交給太史局全權處置也就罷了。”


    我鬆了口氣。看來此事還有不少迴旋的餘地。


    那傅梅山一臉端肅,頂了個二儀冠,披二十四條青霞帔,淡淡地掃我一眼,道:“沈夫人這邊請。”


    優澤同我說,長安城的男女老少都是有些怕這位傅大人的,因他終年不笑,麵色始終如寒冰般凜冽。但我這回瞧著,倒也不如何駭人,又一琢磨,不由得自己笑了。我畢竟是師兄手底下混大的,想來師兄也是終年不笑的,他比這傅梅山活得長久得多,自然也凜冽得多;我既然連師兄也敢混,遑論一個傅梅山了。


    隨他繞過太史局日光寂寥的庭院,便見十個青袍的道士齊齊出現在一座突兀的茅糙屋外,拱手行禮道:“傅大人!”


    傅梅山點了點頭,也不言語,領了我推門而入。我眼見得那茅糙屋外橫七豎八貼了一牆的符紙,忍不住嘆氣道:“白梅那點本事,光憑一張符紙她就逃不掉,何苦要這樣如臨大敵?”


    傅梅山瞥我一眼,沒什麽表情地說:“沈夫人,方才那句話,傅某就當作沒有聽到。”


    我怔了怔。


    傅梅山又道:“知情不報,也是要受罰的。”


    我被他這麽夾槍帶棒地一通威脅,心裏登時有了怒氣,咬了嘴唇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三百年前的禁妖令了,那時候妖怪橫行霸道,青天白日裏吃人,禁了是大快人心。如今他們都規規矩矩在山裏藏著,偶爾出來見見世麵怎麽了?咱們大唐容得下那麽多金髮碧眼的胡人,偏偏容不得幾個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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