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司竹園江湖人的那席話攪得我一晚上沒睡好,一會兒夢見空蕩蕩的長安城裏飄了成千上萬的鬼魂,一會兒又夢見嫩嫩被剝光了在鍋裏煮,火柴邊上一個黑袍的高個兒男人哈哈大笑,說自己吃了小鬼的肉便能長生不老。


    天方魚肚白,我便醒了,打著嗬欠備了馬車。他三人還在屋裏睡,我也不欲這麽早去打擾他們,便自行懶洋洋地倚在車轅上,撐著下巴,目光渺渺地向西望。


    那江湖人牽著馬滴滴答答自我眼前走過,走遠了幾步,忽頓住,扭過頭來,溫聲向我道:“夫人,您也是從長安城裏出來的麽?”


    我心中一惕,淡淡道:“小女子是從杜曲出來的。”


    那人沖我拱一拱手,自騎馬嘚嘚朝西去了。我上樓叫醒了三人,同店家結了帳,又跳上車轅,老瘦馬很不知疾苦,半死不活地出發了。


    正午,我們沿著路駛入一片竹林,密密匝匝的陰影投下來,遮了當空烈日,灑我一身清涼。我長舒一口氣,理了理衣襟,掏出幹糧要吃。


    “小姨,當心!”嫩嫩在車廂裏忽然驚叫道。


    我被幹糧嗆了一口,劇烈地咳了幾聲,身子一晃竟滾到馬車底下。好在這兩匹老馬談不上什麽速度,我這一跌,也僅僅是跌一跤罷了。待我重新爬上車轅,卻見嫩嫩神色莊嚴地守在那裏,白白嫩嫩的小拳頭裏攥了一支竹箭。


    “沒事嗎?”他問我。


    “沒事,沒事。”我茫茫然道。


    “出來!”嫩嫩大喝一聲,平素笑嘻嘻一張小臉兒此刻靜穆如鬼神。他拳頭一鬆,換了兩指夾住那竹箭,肉嘟嘟的兩截指頭如長弓般彎曲,手迎風一展,竹箭嗖嗖嗖如流星般直射如茂密竹林中。


    便聽得林中一聲悶哼,有人栽倒在地。


    十來個蒙了麵的男子從林中隱約透出身形來,嫩嫩冷笑道:“出來一半,藏一半,是什麽意思?”


    竹林裏又一陣窸窣聲,又數十名蒙麵男子現了身。其中一個向嫩嫩拱手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在下今天算是服氣了!”


    嫩嫩譏嘲道:“你們服氣有什麽用?”他伸手入包裹,慢慢抽出一柄如水般的小坤刀來,又從袖間挑出一方素白的絲帕,細緻地擦拭著刀刃,“你們驚了我小姨,道一聲服氣便作數嗎?你當我小姨是什麽人?”


    這二十餘名蒙麵人默不作聲,我眼見氣氛僵持,車廂裏延順、雅碧嚇得呼吸也不能,便向嫩嫩笑道:“卻不知是誰驚我驚得狠一些?你那一聲可把我嚇得滾下馬車了!”


    嫩嫩委屈道:“我是聽見箭來了,想要你避一避,誰知你自顧自便滾下去了?”


    我又道:“人家既然服了氣,索性便各退一步,好不好?”


    二十餘名蒙麵人微微後撤,嫩嫩卻厲聲道:“不好!”


    他們身形尷尬地頓住,其中一個再不能忍,向前一步怒罵道:“他媽的哪裏來的小屁孩兒?毛都沒長齊,就在你爺爺跟前擺譜甩臉子?”


    首領森然道:“阿桑不得無禮!”又向嫩嫩深深一揖道:“小先生息怒,這廝有眼不識泰山,在下回去定然好生教訓!求小先生放他一條生路!”


    嫩嫩神情淡淡的,胖嘟嘟的小手捏著白絲帕,擦著那已然幹淨透亮的軟薄刀刃。他輕聲道:“你讓他跪下給我小姨磕三個頭。”


    首領便向阿桑點了點頭,阿桑索性撕破了臉,道:“真要老子磕啊?咱們不是來搶劫的嗎?老趙說這車看著破爛,裏頭人出手卻他娘的闊綽極了,趕車的還長得跟仙女似的……不是說要劫了那趕車的丫頭,大家好好慡一慡嗎?怎麽見到個小屁孩兒就慫了?”


    我心裏一冷,身子軟軟向後一靠。嫩嫩抱了我的腰,急道:“小姨!”


    我勉強一笑,道:“小姨沒事。”


    他轉過臉看向這夥強盜,麵上已是獅子般暴怒猙獰的神情。那首領見了,腿上蘇麻,納頭便跪,哭得涕泗橫流,隻說:“小先生饒命啊!饒命!”


    嫩嫩將那白絲帕揣進懷裏,握緊了坤刀,正踩了車轅要蹦出去,我忽然伸手拉住了他胳膊,輕聲道:“乖寶,你過來。”


    小孩兒身子本來緊繃繃像是滿弓的箭,被我這一拽,便柔和得像春藤了。他小狗兒似的親親我的脖子,道:“怎麽了?”


    我道:“你讓他們走。”


    嫩嫩不悅道:“不好。”


    我道:“聽不聽話了?”


    嫩嫩小短腿一蹬,向那長跪不起的首領道:“你們滾吧。”


    首領臉上眼淚鼻涕混在一塊兒


    ☆、【章七 舉烽】27


    嫩嫩一眼掃去,渾無半點驚訝,反而慍怒地說:“我把他們放走,你們轉個身便把人殺了,這是什麽意思?”


    當先一中年男子麵色溫文,微須,恭謹有禮地拱一拱手,道:“這等小人既然不開眼地驚擾了少主,便萬沒有活下去的道理。”


    “啊!”我與嫩嫩一同驚呼出聲。


    中年男子手一撚鬍鬚,又拱一拱手,稍微帶了點苦笑,道:“看來少主與沈夫人已經認出在下了。”


    嫩嫩冷笑出聲,道:“那幾個小毛賊不自量力,興風作浪,真要算起來,談不上是驚擾了你們少主。可這世上倒還當真有一人,兩年前將你們少主追得落荒而逃了幾百裏,你們說這人該當何罪呀?”


    中年男子神色愈發苦澀,道:“自然是要死的。”


    說罷,他竟利落地抽出了腰間短劍,橫在脖子上竟是要尋死。我被這驚變給駭得膽戰心驚,嫩嫩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也不知他如何動作,隻輕輕捏了坤刀一甩,那中年男子的手腕便一歪,短劍“哐當”一聲落地,脖子上隻一絲血痕。


    “幹什麽?幹什麽?一言不合就抹脖子嗎?以為自己是深閨裏的俏小姐麽?”嫩嫩小臉兒上滿滿都是恨鐵不成鋼,“我不就說了你兩句嘛!沒出息!何況我把那些個小毛賊放了,就因為我小姨心腸軟,見不得血。你倒好,還打算在她跟前血濺五步了不是?”


    中年男子茫茫然向嫩嫩鞠躬,“屬下知罪。”又向我深深一頷首,“驚擾沈夫人了。”


    我不打算向嫩嫩解釋“見不得血”這個誤會,就讓他以為我是他嬌嬌弱弱的小姨好了。


    “叫什麽名字?”嫩嫩挑眉問。


    “鹿文惠。”中年男子道。


    嫩嫩笑道:“難怪兩年前人家都喊你‘惠先生’,若是喊‘鹿先生’,在雪山鹿鳴派裏也忒沒有辨識度了,是不是?當年與祁拘幽一戰,你很是丟我們雪山鹿鳴的臉麵。——當時祁拘幽要同你成親,你為什麽不將錯就錯了?”


    鹿文惠哭笑不得,道:“祁山那位拘幽,當年同荻月君是有過婚約的。屬下這等身份,如何敢僭越?”


    我和嫩嫩對視一眼,各自大吃一驚,嫩嫩臉上老成持重的假麵具碎了,急急道:“她同我爹爹有婚約,那我阿娘是——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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