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沒怎麽睡,翌日清晨便聽外頭熙熙攘攘,顯見是闔府要動身了。我什麽都不想管,封了王氏的穴道,抱著嫩嫩上延順房裏坐著。延順還沉睡著,我凝神看著她,她臉頰全腫了,眉眼處依稀還是年少時的輪廓。


    我七八歲時候隨阿娘一同入內院拜見皇後,在禦花園裏結識當年的小公主。小公主在花園裏發脾氣,因為心愛的ju花叢萎謝了,罵得一眾女官痛哭流涕。最後一甩袖子,冷冰冰地吩咐把負責侍弄這株ju花的女官拖下去賞十板子。我在一邊聽了不忿,便道:“你這丫頭好生不講道理,ju花是隱逸者,植在人間最富貴的地盤裏,當然要枯死。你不怨自己強求,倒怨起旁人來了!”


    仿佛昨日。


    延順在夢裏低吟一聲:“阿娘……”我想到皇後涕淚漣漣的臉,握緊了延順的手。她在夢裏虛弱地回握一下,露出一點點微笑來,道:“範呆子,你……”


    我的眼淚滴下來,落到嫩嫩的臉頰上。


    外頭鬧了一兩個時辰,聲音才漸漸小了。雅碧捧了奶酪進來,道:“優小姐,奴婢要把公主叫醒來吃東西了。”


    我匆忙擦幹了眼淚,將嫩嫩攬到懷裏,道:“那你先忙,我也出去帶小孩兒吃點東西。”


    我在空無一人的廚房裏找了些幹糧,和著點牛奶餵嫩嫩吃了,再用盤子端了些,送到房裏給王氏。做完了這些,我在空蕩蕩的將軍府上無事可做,便小心翼翼地出了大門,怔怔然轉過幾條街。


    長安城幾乎空了。


    大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天子腳下,如今天子既然要走,他們也就留不得。春日晴好的天空下一座空蕩蕩的長安城恐嚇著我,仿佛往年那些踏青的遊郎冶女、那些春風裏的紙鳶、那城郊晨昏寺裏飄飄蕩蕩的鍾聲,全都是我的夢境。


    而我一生都住在這座空城裏,是個隻會做夢的瘋子。


    延順三天後開始鎮痛。


    王氏穩穩噹噹地守在門外,條理清楚地吩咐我們端熱水、端盆子、拿剪刀。雅碧那丫頭老沒用,六神無主地哭得肝腸寸斷,我煩得要死,幹脆把她趕回屋子裏去,要她甭出來搗亂。


    我記得阿娘生優姝、優澤的時候,都是咕嚕一下便生了出來。爹爹一緊張就愛背文章,每每從“關關雎鳩”開始,還沒到“桃之夭夭”,穩婆便歡天喜地抱一團棉花出來了。第一次說:“恭喜大人,二小姐模樣生得可俊!”第二次更是神魂顛倒,說:“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是位小公子!”第一回我很想要個弟弟,偏偏是妹妹。第二回我已經受夠了優姝,想要一個溫柔體貼的妹妹,偏偏是個弟弟。所以兩回我都不覺得有什麽可“喜”的。


    我以為延順這個孩子,也會“咕嚕”一下便出來。


    我也開始背文章,從“關關雎鳩”開始。我不像我爹,“詩三百”他是滾瓜爛熟的,我就開頭的周南和召南熟一些,往後便敷衍了。等我背完了周南和召南,王氏並沒有抱著團棉花出來跟我說“恭喜”——我如今倒真會覺得十分可喜。


    延順在屋子裏纏纏綿綿地痛呼著,王氏聲音十分低柔,我隻勉強捕捉到“用力”、“馬上”、“頭”等字眼。


    延順忽然拔高了聲音尖叫。


    我猛地拍門,問:“怎麽回事?”


    王氏高聲回我道:“沈夫人,熱水!”


    我趕忙又去燒了一罐子熱水端進去,王氏隻容許我進去一趟,趕小雞仔似的把我趕出來屋子。隻忙裏偷閑瞥見延順慘白的臉。


    她這孩子從正午生到了夜裏。我從最開始緊張到發抖,到如今渾身冰冷麻木。嫩嫩給我端了飯來,我隻勉強扒了幾口,便擱下了碗。


    嫩嫩道:“小姨不乖,飯都不吃。”


    我微笑道:“小姨等會兒吃,你可別向你枕壺舅舅告狀。”


    嫩嫩低落地說:“我都看不到枕壺舅舅,怎麽向他告狀?”


    我把嫩嫩緊緊地摟在懷裏,聽屋子內延順氣若遊絲的呻吟聲,一顆涼颼颼的心麻木地顫抖著。暮色裏,房門咯吱一聲響,王氏推門而出,雙手都是鮮血。她呆呆地看著我,嘴唇烏青,道:“沈夫人,公主肚子裏是個、是個死胎。”


    我跳起來道:“你他娘的胡說八道些什麽?那孩子第一次動的時候我還摸了呢!”


    王氏恍惚道:“是真的死了。”


    我一邊罵一邊哭,說:“空口白舌咒孩子幹什麽?”


    王氏垂下眼睛。


    我跌跌撞撞地上前,也不管她滿手都是血,握緊了便道:“不能救嗎?不能救嗎?”王氏悲哀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發狂地道:“那順順呢?順順還好嗎?”


    王氏輕聲道:“我還沒敢同公主說。”


    我把她推開,一張臉扭在一處,恨聲道:“我去同她說。你們都害她!她隻能信我了!”


    我進了屋子,又牽起簾子入了內室,延順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蒸籠似的房子裏透進暮色溫柔的橙色光芒。她身上蓋了條軟薄的絲綢,蓮葉間一雙鴛鴦在戲水,淡青的荷葉被鮮血順著紋路浸透了。


    “順順?”我輕聲道。


    她睜開眼睛,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嬌憨神態。“阿曇,你來了?”她微笑。“我總算是把孩子生出來了。”


    “真勇敢。”我說。


    她勉強撐起身子,向邊上指了指,道:“真是個男孩兒,你快去看看你幹兒子。”


    我順著手指看過去,便見白棉花裹了一團紅通通的嫩肉,一動不動地躺在台子上。我強忍著淚水走上前去看,嬰兒臉上皺巴巴的,渾身血汙,非常醜,青黑的臉頰上了無生氣。


    “他怎麽都不哭……”延順喃喃地說。“一出生就這麽悶嗎?倒是像他爹爹。”


    我幾乎是跪倒在她床前,伸手想要求饒,又不知該向誰求,隻哭得肝腸寸斷。她看著我,神情起先是不解,慢慢恍然,恍然後幾乎放空了,跌在床上,輕聲道:“這孩子塵緣如此淺薄……”


    她沉默了半晌,在伸手推開床邊的窗戶,橙黃色的盛大夕陽照進來。“也好,去找他爹爹。他爹爹大約一直在惦記他,見了他,也算了卻一樁心事,能安心喝孟婆湯了。”


    我仿佛被扼住了喉嚨。


    延順調皮地笑笑,“傻了吧?以為你們不說,我就不知道?”她神情愈發像少女,“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呢。裝作不知道,是哄你們開心的。”


    ☆、【章七 舉烽】25


    待延順勉強能起身了,我們便替她那短命的小孩兒舉辦了個倉促的葬禮。她一清醒過來,便歪在床頭把範府裏剩下為數不多的僕人也打發了,隻留了雅碧在她身旁。僕從們一一在她跟前拜謝了,裹了行囊匆匆忙忙往西趕。


    那小孩兒的墳是我和嫩嫩親手挖的,在城南郊他們範家的祖墳裏。我倆個都沒做過這種粗活、累活,隻挖了個很淺的坑,勉強埋得進一個小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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