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打圓場的那中年漢子又笑吟吟地往前一挪,隔著蓬蓬的火焰沖我拱一拱手道:“姑娘如此盛情,卻不知你夫君樂意不樂意?”


    我搖頭道:“若要我來招待,我夫君大約不會樂意。”又俏生生地笑一笑,道:“我又幾時說過要親自招待了?你在我一個婦人家跟前說這個,羞不羞?”


    中年漢子尷尬一笑,道:“這——”


    我豪氣道:“你們可別以為我在誆人。”挺起腰杆頗自得地道:“往後你們到眠香占玉樓去找我那紅袖姐姐,報出我阿曇的名頭來,保準將你們伺候得妥帖舒暢。”


    圍在火堆邊十來人被“眠香占玉樓”的名頭鎮了一鎮。師姐這座樓有生罰山撐腰,自然經營得十二分的風光,這樣一座銷金窟,等閑人家也未必進得去。我瞧著柴火堆旁的十來人,風貌也還簡樸,不像是能去樓裏一度春宵的光景。


    不想,眾人被鎮後,皆隻牽起嘴唇淡淡笑了笑,虯髯壯漢道:“夫人連眠香占玉樓這等地方都有幾分顏麵,隻怕不是尋常人,今晚倒委屈您宿在這裏了。”


    那趙鬆青水般的袍袖卻一甩,向我道:“你當真有這樣的麵子?”


    我拍了胸口道:“自然。”


    他微微垂下臉,凝視著蓬蓬躍動的火苗不做聲了。還是那虯髯壯漢嗤笑一聲,道:“既然惦記著,還扭扭捏捏做什麽?”


    趙鬆青羞惱道:“不用你管!”


    我心裏起了味,忍不住問道:“這位小公子,你可是在眠香占玉樓裏有相好?若是如此,倒也用不著躲躲藏藏。君子有成人之美,我這小婦人,也偏要有成人之美。我兩人既風雪夜有緣在這破廟中相逢,那我做一回媒人又算什麽?你隻告訴我是誰,我讓紅袖把她許了你,又何妨?”


    虯髯壯漢哈哈一笑,笑吟吟道:“夫人,您恐怕成不了這一樁美事。阿青在眠香占玉樓裏有相好,卻不是哪一位美貌姑娘。”


    趙鬆青森然道:“李燕築,誰要你多嘴多舌來了?”


    我奇道:“不是美人,那是什麽?”


    李燕築笑道:“前些年重陽ju會,朔州想討樓裏那位深鸝夫人的好,給送了一盆藍色ju花。風流才子們集思廣益,給定了個風流的名字,喚作‘水繪’,是不是?”我在記憶旮旯裏摸出這一段往事來,慢慢點點頭。李燕築又道:“我這阿青小兄弟,打小愛花成癡。聽了這消息,哪裏耐得住呢?眼巴巴想上京去瞅一眼,可惜上京不易,即便入了長安城,想到眠香占玉樓裏賞一賞那叢花,怕也不是簡單事。”


    話到這裏,他閉嘴微笑。我會意,含笑向趙鬆青道:“小公子且寬心,戰後你去眠香占玉樓報我阿曇的名字,自然解你相思之苦。”


    趙鬆青萬分秀氣卻頗為傲慢的臉色霎時柔軟下來,一時又拉不下臉來同我示好,隻嘟嘟囔囔地沖我道了聲謝。他臉皮薄得十分可愛,擱往日我是逗弄定了。可惜先下風塵困頓,委實打不起精神來。外頭風又呼呼地刮,我摟了行囊到一邊準備睡下。


    見狀,李燕築體貼道:“這位小夫人獨自出門在外,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理當幫襯一些。”他從自己行囊裏抽出一件破舊裘衣,遞與我,輕聲道:“夜裏冷,多蓋一些是一些。”


    我很感激,接了裘衣墊在身下的稻糙上,又自行囊裏抽出自己的裘衣往身上蓋了,縮著身子躺倒。李燕築微微張著嘴站在我邊上,我奇道:“還有什麽事?”


    他欲言又止,神色怪異地瞥了我一眼,道:“沒有了。夫人好生歇息罷。”


    我半夜裏是被痛醒的。


    耳邊聽著廟外朔風烈烈,紙糊的窗戶咯吱咯吱亂響。屋子裏還燒著木柴,李燕築神情凝重地端坐在火堆前,凝神思慮著,柴火被烤得劈裏啪啦。


    我渾身的骨結都在發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節手指去探懷中的符紙,手腕稍稍一轉,被一陣刀削斧鑿般的劇痛,痛得我咬緊牙關一個勁打顫。


    火前的李燕築在狂暴的風雪中聽到些微聲響,警惕地向我望來,正撞上我淚汪汪的眼睛。他大吃一驚,貓著步子走到我身旁,俯身輕聲問:“夫人,您怎麽了?”


    我咬牙悲戚道:“發了老毛病了……”如今也顧不得旁的,方才又瞧著這男子是個知禮的,便大著膽子請求道:“煩勞李兄扶我一扶。”


    他麵露難色,我含淚懇求道:“小女子孤身一人,如今也無人可托啦。”


    他這才伸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摟了我坐起身來,趕忙撤回手去。我瞧著好笑,嘆了口氣,道:“還請李兄從我懷裏抽出幾張黃符紙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頭,把我懷裏的一大卷符紙捏了出來,口中喃喃道:“失禮、失禮!”


    指望他給我挑出鎮痛的符紙是萬萬不可能的,我臉色蒼白地倚著灰黑的牆壁,煩請他一張一張地翻我的符紙,終究翻出了師兄畫來鎮痛的那張。彼時我已經痛得幾乎失去知覺,渾身上下都不是自己了,仿佛靈魂出竅般,冷冷地瞧著自己這副臭皮囊。


    請李燕築將符紙貼在我胸口,我再用身子裏靈力一衝,暖意總算從符紙上蔓延開,灌進我玄冰般的骨頭裏。我身子一軟,重又跌倒下去,虛弱地喘著氣。李燕築猶豫半晌,伸手將裘衣替我裹了一裹,輕聲道:“夫人這病——”


    我苦笑道:“老毛病了,沒得治。”


    他麵露同情之色,我輕咳了兩聲,又道:“不妨事的,有這符紙,明早大約就好了。”


    李燕築神色不虞,道:“明知道夫人有這樣的病,還放任您孤身出門在外,您的家裏人也太不會做事了。”


    我勉強笑道:“你莫來套我的話。依我看,前頭在打仗,你們一行十來個身負武藝的人匯聚在此處,也是大大的不妥。”


    李燕築神情微窘,道:“在下沒有旁的意思——”


    我道:“這個自然,我也沒有旁的意思。”


    這大約是我此生最悽慘的一次發病了,暴風雪夜裏宿在破破爛爛的城隍廟裏頭,痛得骨結錯位,枕壺、師姐都不在身邊。想到枕壺,我眼淚都快要下來了,連忙縮了縮脖子,將臉藏進裘衣裏頭。李燕築在我身邊又站了會兒,道:“那在下坐回去了。”


    我在裘衣裏悶聲悶氣道:“你又不是我的僕人,做什麽還向我匯報麽?”


    他微微一笑道:“你牙尖嘴利倒是很能跟阿青拚一拚。”


    我嗤笑道:“怎麽敢跟小公子比呢?我早怕了他了。”


    李燕築輕輕搖頭道:“阿青大約也是怕你的。”


    我道:“他不過是怕我不給他看花兒。”


    正說著話,忽聽角落裏有人緩緩地道:“大晚上的聊什麽這麽開心?”卻是宿在角落的趙鬆青,正揉著眼睛冷冷淡淡地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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