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就屬我喝得最多。他們吟詩吟得上了癮,優姝還吩咐下人伺候了筆墨,點了燈燭,將詩句錄了下來。他三人吟得高興,可苦了我,我是死活不會作詩的,隻得他們吟一輪,我便喝一盞。後頭我委實喝不下了,便打翻了酒盞,惱道:“不依了,不依了,你們欺負人。”忍不住打了個嗝道:“我得把枕壺喚過來,他替我作詩。”優姝咯咯笑道:“姐夫是才子,他來了我們就輸啦。”優澤眨眨眼睛道:“那你把二姐夫也叫過來,他是狀元呢。”優姝微微笑了笑,道:“倒不用煩勞他了。”


    我喝得糊塗了,當晚被綾織扶著回了府上。枕壺在院裏側坐著,將長琴豎抱在懷裏,眼睛望著月亮,手指漫不經心在琴弦上撩一撩。見我稀裏糊塗地回來,他忙擱下琴,摟了我,笑問:“阿曇,你這是喝了多少?”我委屈道:“他們欺負人。好好的偏要作詩,我哪裏會作詩了?隻能喝酒。”枕壺道:“唔,這倒真是欺負你。”綾織抿唇笑了笑,躬身告退。


    我迷迷糊糊睡了,翌日日上三竿才醒來,頭痛欲裂,扶著腦袋倚床坐著。小丫鬟忙服侍我穿衣禮妝,我含糊問:“枕壺呢?”小丫鬟道:“公子爺和範將軍在亭子裏說話。”近來範可與到我家裏走得特別勤,也不知是為何。我懶懶地問:“你可知他們在說什麽?”小丫鬟賠笑道:“奴婢哪裏曉得,隻去奉茶的時候聽到了什麽安國、什麽北衙禁軍。”


    我心下一凜,道:“好罷,你退下。”便自理了衣襟,拎了小食盒慢悠悠向小湖去。正撞上他倆從小舟跳下來,枕壺見了我便笑道:“起了?頭痛不痛?”我道:“有一點。”範可與向我見了禮,我瞧他麵有憂色,不由得問:“順順可好?”範可與道:“公主很好。”我又問:“我幹兒子呢?”他臉上總算有了點笑容,道:“最近皮得很,把他娘疼壞了,等他出來了便打屁股。”


    閑話兩句,範可與便告辭了。我挽了枕壺的手臂,同他繞著湖水慢慢轉圈。還是我先開口道:“你們最近忙什麽呢?”枕壺笑道:“我還能忙什麽?天天算奇貨居的帳唄。”我掐他道:“你知我不是問這個,範可與成天來找你,莫非是要同你一起算帳嗎?”枕壺嘻嘻道:“夫人,你不會連範將軍的醋也要吃罷?天大的冤枉!”


    我見他嬉皮笑臉老沒正經,不由得氣道:“你分明知道我要問什麽!”枕壺卻岔開話題道:“今天你爹爹清早出城去了。”我對他的伎倆心知肚明,卻仍忍不住問下去道:“你去送了?”枕壺道:“優老先生不樂意我們去送,我難道去討罵嗎?我隻隔了老遠瞧了瞧。”我悵悵然道:“阿爹門下幾個學生大約去送了。”枕壺笑道:“可不隻幾個學生。最初據說隻有四五個學生,後來不知是誰泄了消息,前前後後約莫來了一千人,拱衛著你爹那輛馬車,送出長安十八裏。還是你爹下馬車與他們拜別了,那些人才沒有送下去。”


    我怔了半晌,幽幽嘆氣道:“我爹爹做官這些年,從校書郎到丞相,做到這個地步,倒也不枉了。”又直直盯了枕壺道:“別想岔開話題,範可與同你商量什麽呢?”枕壺苦笑道:“我如今還能商量什麽?範將軍心裏有些忐忑,便來同我說一說。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該寬慰他,是不是?這些事又不能同延順說,平白壞了她的心情。”我覺得這倒是個理,便也不再追問,隻笑眯眯挽了枕壺在湖邊轉圈。


    秋天的最後一個月,凜冬肅殺的寒氣已經提前殺到了長安城。街上懸鈴木已經禿了,隻留下一根根青白的枝幹去刺蔚藍色的天。我早早便披了裘氅,如今步行在街道上,倒也不覺冷。前些天莊致致從大老遠的衡國給我送來了一些珍貴的嵩皋木,據說冬天燒這木頭能燒得滿室清幽,如茶香裊裊。枕壺見我歡天喜地,嗤笑道:“怎麽她做了衡王,還癡迷著這等小物小件?”我道:“你是嫉妒致致待我好,我才懶得理你。”枕壺被點破了心事,搖著紙扇轉身去了。


    我一思量,便記起了生罰山上師兄那盆花。那盆花能這麽些年不開放,定不是等閑什麽花了,卻不知它能不能熬過嚴寒的冬季,師兄既然出了遠門,我得替他好好照看花兒才是,凍得蔫耷耷也不好。主意既定,我便同枕壺說了,自行上生罰山去。


    師兄師姐在離去前封了山,我此次上山,卻見封山大陣自解了。當下一怔,捏了個訣飛快地登上九百九十九層台階,興沖衝來到了竹木屋前。院落裏,大紅錦衣的女子拎著個小包袱,倚了籬笆嬌聲道:“蘭圖,你在裏麵折騰完沒有?”素白衣服的男子輕飄飄推門而出,道:“沒有。”


    我腦子裏一時百花齊放,隻哭道:“師姐!師兄!”


    ☆、【章七 舉烽】04


    師兄抬起臉來,對我輕輕點一點頭。師姐轉身,喜極道:“阿曇,快來!”我跌跌撞撞過去摟住她的脖子,一時情動,痛哭失聲。師姐一麵撫我的背,一麵笑道:“幾歲了?都嫁了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我亦隻是一時難掩喜悅,哭了幾聲便好了,當即止了淚水,用衣袖揩拭幹淨了,破涕為笑道:“剛回來?”師姐道:“正是呢,我還沒坐下歇息,便見你來了。”她把我上下一打量,莞爾道:“阿曇,你是不是長高了?”


    師兄淡淡道:“我瞧著沒有。”


    師姐向我道:“你師兄的話不作數。你長高了,是不是?”


    我難為情道:“都這麽大了,哪裏還能長高。”又喜道:“嫩嫩倒長高不少,也瘦了不少,如今像竹條兒似的拚命往上抽。”師姐擱下小包袱,百無聊賴地倚著石凳子坐了,道:“那小子想我不想?”我道:“成天想,夢裏都喚阿娘呢!”師姐悲戚地嘆了口氣,竟不發一言。師兄輕道:“深鸝。”師姐道:“你不用說,我曉得。我隻是眼睜睜瞧著自己兒子愈長愈像鹿白荻,心裏有些不痛快。”


    我打量她這情狀,心知這一路往大雪山去,恐怕不太順遂,便故作未聞,隻笑嘻嘻向師兄道:“師兄,我今兒是來看你那花的,不想你回來了。”師兄道:“知道來看我的花,還算你有點良心。”我探進竹木屋子,道:“這麽久不住人,積了不少灰。我來掃一掃。”師兄道:“也好。”我又道:“師兄,你快把枕壺和嫩嫩叫上來。”師兄入了書房,隨意抽一張綿紙,我忙替他研了墨。他寫完,折了幾折,輕輕吹一口氣,綿紙便逕自化作了紙鶴形狀,拍拍翅膀飛出了窗外。


    師兄甩甩手,淡道:“到底是離家久了,連墨也澀了起來。”


    當下,我三人便捲簾掃地,在屋子角落裏灑清水。師兄抱了他那盆花,挪到院子裏向陽處。師姐抱怨說我真不該來,我若是不來,這些活兒她便通通甩給師兄去做;我既來了,拿起笤帚幹勁十足,她這個做師姐的也沒臉閑著了。我提醒道:“師姐,你也是師兄的師姐呢。”師姐愣了愣,擺手道:“這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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