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壺進來同我道:“外頭的賓客我都打發了。”我嘆了口氣,枕壺寬慰道:“在場的哪一個不是聰明人?不會出去瞎說。”我道:“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你管得著他怎麽說?”頗憐愛地望了優姝一眼,道:“好在她是經得住事的,也不畏什麽蜚短流長。”枕壺傾身望了優姝一眼,道:“怕是發熱了罷?”向外朗聲道:“綾織,打一盆冰水來。”


    我道:“今兒我就不回去了,你主陣辛苦,回生罰山養一養罷。”枕壺笑道:“當真瞞不過你,師兄那個伏魔陣可把我累慘了。”我莞爾道:“瞞不過我吧?你肚子裏的腸子怎麽彎,我都曉得。”枕壺深深一揖道:“夫人您可垂憐則個吧。”我笑道:“沒正經!”優姝夢裏虛弱地咳了一聲,我當即便斂了笑容,向枕壺道:“你去歇著罷,這裏還有我忙的。”枕壺往外走了兩步,忽倚了門道:“嫩嫩和阿澤還在吵,你去哄哄唄?”我怒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吵?你把他倆給拎過來。”


    嫩嫩和優澤打了滾進門來,我怕擾了優姝,低叱道:“站好了。”他倆遂並肩乖乖立在我麵前。我放緩了語氣,問:“阿澤,謝過嫩嫩沒有?”優澤紅了眼眶道:“誰稀罕他救?讓那人殺了我便是。”嫩嫩爭辯道:“誰高興救你?我是怕小姨難過。”優澤哭道:“你就是討厭我,我曉得,你不用一再地說。”嫩嫩也哭道:“明明是你先討厭我,現在反怪起我來了。”優澤道:“你先欺負我。”嫩嫩嗚嗚道:“你才欺負我。”


    我聽了要笑,又不想失之輕浮,到底正色道:“怎麽回事?誰欺負誰了?誰討厭誰了?”他倆倒頗有默契地一起“哼”了一聲,各自扭過了臉。我柔聲道:“你們再這樣,我就要傷心死了。”他們又撲上來,一個喚“小姨”,一個喚“阿姐”,好不親熱。我道:“你倆握握手,我就不傷心了。”兩孩子動作僵住了。我本料了是嫩嫩先退步,不想竟是優澤。他敷衍地伸出手,握了嫩嫩的手胡亂上下握了握,又撲進我懷裏嗚嗚大哭。嫩嫩強頭強腦地不看我,小身板在那兒顫顫的,大約也是哭了。


    我一麵撫摸優澤的背,一麵揉嫩嫩的頭髮,讚嘆道:“兩個都是乖孩子。”優澤小腦袋擱在我肩頭,望著昏迷不醒的優姝,一派天真地道:“二姐怎麽睡了?她新郎倌不該陪她一起睡嗎?”嫩嫩道:“那新郎倌不是好人,娶了一個,又娶一個。”優澤道:“他先娶的那個是妾,我二姐是妻。這是可以的。”我笑道:“哦喲,阿澤,你以後打算娶幾個?”我本是玩笑話,不想優澤很幹脆地回答道:“四個。”顯然是經過素日的深思熟慮。我拍手笑道:“什麽樣的四個?”優澤道:“正妻嘛,爹爹要我娶誰,我就娶誰。然後納三房小妾,一個要會做好吃的,尤其是甜點;一個要會唱歌跳舞給我看;最後一個要會吟詩作賦。”我笑得打跌,問:“要是有一個女孩子,既會做甜點,又會唱歌跳舞,還會吟詩作賦,你不是隻要娶一個?”


    優澤蹙了眉陷入了沉思。嫩嫩冷笑道:“他一個都娶不到。”優澤氣憤道:“瞎說!”嫩嫩道:“以後你看上了誰,我就向誰提親。偏偏要讓你娶不到!”優澤沒料到還有這一招,瞠目結舌道:“不會吧?”嫩嫩一本正經道:“會的。”我笑得沒了力氣,向兩人道:“好了,好了,你們自去玩罷,我要陪你們阿姝姐姐了。”嫩嫩湊近了看,道:“阿姝姐姐流了這麽多血,沒事吧?”優澤震驚道:“二姐流血了?”我心裏嘆了口氣,優澤比嫩嫩大了四歲,卻比他不知事得多,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嫩嫩聰敏得過了頭。


    我道:“是受了點傷,你倆出去玩罷,別擾了她。”優澤道:“她吃我的甜點不吃?”我道:“小祖宗,你還是留著自己吃罷。記得分嫩嫩一點。”兩孩子手挽手出去了,綾織捧了冰水盆進來,我忙用帕子蘸了水敷在優姝滾燙的額頭上。


    她燒了一整晚,嘴巴一張一合,總在喚阿娘。巫端臣夜裏進得屋子,向我作揖道:“辛苦沈夫人了。”我淡淡道:“辛苦又有什麽法子呢?攤上了這麽個妹子。人家還能一夜裏從祁山狂奔過來,我在床頭守她一守,固算不得什麽。”巫端臣尷尬道:“白梅——”我截斷他道:“你別解釋啦。我是白梅的朋友,我什麽都曉得。”巫端臣正色道:“不論如何,還請沈夫人放心,優二小姐於我恩深義重至此,我巫端臣萬萬不會忘記。”我心下有些哀涼,臉上隻淡淡的。若是枕壺因為恩義的緣故才娶我,我心裏不知道多傷心呢。


    我道:“還叫優二小姐?”巫端臣怔了怔,慢慢地道:“一時沒改過來,是夫人。”這時候婚房裏的龍鳳巨燭“啪”地一響,我將目光投去,隻見紅色的蠟淚順著蠟燭淌下,在白銀燈盞上凝作發了黑的暗紅。搖曳的燭光在薄薄的綿紙窗格上映出他的身影,混著窗紙上硃筆繪的橫斜早梅。我心裏氣苦,嘴上便不客氣道:“誰能想到呢,我妹妹這輩子最好的日子,竟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巫端臣苦笑道:“在下萬死莫贖。”我道:“你千萬少說些死啊活的,我妹子方才替你擋了一刀的。你死了,她守寡嗎?”


    我和巫端臣守了優姝一夜,半夜裏白梅端了一盤子香噴噴的糰子來,問:“餓不餓?”我當真有些餓了,便取了一個吃,隻覺齒頰生津,連聲讚嘆。白梅抿了唇微笑,巫端臣輕聲道:“她是很會做這些。”我見他兩人這種熟稔的默契,不由得心下一涼,嘴裏也沒味了,隻將盤子挪到巫端臣跟前,勉強笑道:“你也辛苦了,墊墊肚子罷。”巫端臣執了筷,白梅指了一個糰子說:“你吃這個。”巫端臣問:“為什麽?”白梅道:“你就吃這個。”巫端臣遂夾了這個吃,嚼了兩口便道:“你前些日子說要裹淮山,竟真裹了淮山。”白梅又將盤子推到我跟前,也指了一個糰子道:“阿曇,你試試這個。”我輕輕將筷子一擱,道:“我怕是餓過身了,吃一個竟也飽了。”


    巫端臣將一盤的小糰子挨個吃了,吩咐人撤了下去。白梅上前,從懷裏取了一支膏藥給我,道:“我姐姐下手沒輕沒重的,實在對不住。你瞧瞧這個能不能起些作用?”我忙辭讓道:“我可一點不會醫人。大夫既開了方子,便依大夫罷。”白梅殷勤道:“這芳骨膏是我們祁山的靈藥,等閑不給人用的,到底不同些。”我不忍拂她好意,遂取了納進懷裏,道:“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退了出去,我在優姝床邊歪了頭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她仍燒著,我又叫了大夫來給她換藥。


    優姝這回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她比不得我,我是在生罰山滾大的,樹也爬了,湖也遊了,打也挨了,劍也練了;師兄折騰我最狠的那一陣兒,我十個指頭上都有繭子。優姝卻是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深閨裏長成的,平素就與人唱和些詩啊曲啊,畫些畫兒,繡幾朵花。她昏睡了三天才醒來,其後又是三四天的半夢半醒,我老聽她喊阿娘,喊得我心痛,待她是十二分的垂憐。她一周後才算正式清醒了,坐在床上吃東西,也有力氣對我冷嘲熱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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