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阻撓我和枕壺成親,最不動聲色也最固執的恐怕就是我眼前這個皇帝了;若不是枕壺辭官,事情還真不知如何收場。我心裏忿忿,表麵卻感恩戴德地一笑,忙向沈老將軍拜了。皇帝笑道:“這便是了,一家人哪裏有隔夜仇呢?阿曇,你回頭告訴枕壺,要趕緊上門給他老父親賠禮道歉。”我應聲道:“是。”


    皇帝又嘉許了幾句在場的勇士們,額外多誇了幾句那板斧漢。板斧漢激動得滿臉通紅,趕緊說了些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話。皇帝隻撚著鬍鬚笑了笑。


    我從武舉試場出來,別了延順,趕緊回了府上。枕壺近日裏都在忙那家奇貨居的事,我料想他如今是不在家的。不想家裏賓朋滿座,我這當主人的給駭了一跳,上堂笑問道:“喲,今天什麽日子呢?”在座的不少是枕壺素日文友,我也是認識的。他們一一向我拱了手,道:“夫人可不是糊塗了麽?今兒是進士科最後一場,我們都想聽聽寫什麽樣的文章。”枕壺向我道:“本想聚在風水一輪,不想風水一輪今兒被包了場子。這群傢夥硬說我是新婚,要到我府上來聚。”我轉身調笑道:“雖說是新婚,可不是新人。你們哪一個不識得我麽?”


    裏頭便有人搖頭晃腦道:“先前是優小姐,如今是沈夫人。可是大大的不同了。”我道:“哦喲,我可說不過你們這些讀書人。”吩咐小丫鬟上些果盤點心,眾人便笑嘻嘻坐了談天說地。半盞茶功夫後,沈安樂來報說:“巫端臣先生到了。”堂上一片轟然,枕壺道:“快請!”那巫端臣風流倜儻地進了門,和煦如春風地與眾人見了禮,向我極恭謹地作揖道:“沈夫人好。”我笑道:“巫端臣先生,我們先前見過,你記得嗎?”巫端臣也笑道:“夫人說的可是在下上京的第一天?那天在下舟車勞頓,灰塵滿麵,又急著趕路,多有怠慢,還請夫人多擔待。”我道:“那是我第二回見你,第一回你怕是記不得了。”


    巫端臣沉吟半晌,歉然笑道:“在下上京之前一直深居邊陲小鎮,怎能見到夫人千金之軀?”我道:“那是我記錯了?”巫端臣汗顏道:“夫人也是萬萬不會記錯的。”我笑道:“那是怎麽回事?我偏偏記得從前見過你。”他正躊躇,枕壺插嘴道:“我來告訴你怎麽回事。你這小丫頭難為人家,欺負人家脾氣好,是不是?”話畢他轉向眾文友,笑吟吟道:“你們誰來幫幫端臣?我們家這小姑娘又來胡攪蠻纏了。”一文友道:“我橫豎不敢,我可是被沈夫人纏怕了。”大笑轟然起,巫端臣隨著一起笑了,向我拱拱手,翩翩然聚到文友們中間去。隨後他們談這次科舉的文章,我自然半個字也不會聽,隻端了果盤在一邊,閑閑掃視,總能看到巫端臣滿麵春風、遊刃有餘地周旋在眾人中間。


    入了夜,賓客們紛紛告辭而去,巫端臣延到最後,向枕壺拱手道:“多謝沈公子美言了。”枕壺笑道:“什麽美言?我考過一回,自然有經驗;如今這位考官是我恩師,他愛什麽樣的文章,我怎麽會不曉得?你這篇文章做得好,他會喜歡的。我可在這兒預祝你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我點了燈燭湊近,道:“巫先生寫的什麽文章?”枕壺笑道:“你不學無術,縱是同你說了,你聽得懂嗎?”我甩手道:“我才懶得聽。”燭光一閃,我瞧見巫端臣腰際懸著一個粗糙的斑竹荷包,不由得露出點微笑來,向巫端臣道:“我又不要考功名,念書做什麽,是不是?不過,我瞧著你麵相倒金貴,這一回準定能考中。”巫端臣躬身道:“多謝夫人吉言。”


    他拜別而去,枕壺與我靜靜在簷下站了一會兒,晚風遞來一點點丁香味道。枕壺笑問:“你最末怎麽忽然改了態度?先前不是在難為他麽?”枕壺哪裏知道祁白梅繡荷包這一關節,我也不想同他說,隻盈盈道:“秘密。”枕壺道:“跟我秘密起來了?咳,沈夫人,你這個態度很不好,很不好。”我嘻嘻笑道:“我偏不說。”


    笑鬧後,我便把今天武舉試場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同枕壺說了。枕壺聽罷,苦笑道:“這回可要難為你了。”我奇道:“怎麽?”他道:“咱們得趕緊上我爹門前跪著,大約跪上一晚,你見天要亮了,便裝暈罷,我把你抱回來。”我忿忿道:“這可是陛下吩咐我們過去的!沈老將軍敢不開門?”枕壺嘆道:“正因為是陛下要我們過去,所以我爹那張門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即使我料到了這一點,咱們該跪的還是要跪。”我有了底,隻得輕聲道:“你都辭了官,他還是不信你。”他道:“隻要我還姓沈,他便不會對我放心。”


    我見他神色極落寞,不由自主地問:“枕壺,你是不是想做官?”他奇道:“何出此言?”我帶著哭腔問:“你是不是特別稀罕那個禮部侍郎?隻因為我……”枕壺拍手笑道:“禮部侍郎?誰愛做誰做!總之不會是我。”我便認真地問:“你想做什麽?”他轉過臉,微微笑了笑。我上前抱住他,道:“我是你的夫人,可不再是小姑娘了。”他下巴在我腦袋上,極輕地吟了一句:“男兒何不帶吳鉤……”


    ☆、【章六 問翠】14


    我把嫩嫩哄睡了,便隨枕壺踏著月色去沈將軍府上。這回守在門外的竟仍是那位老羽林軍,枕壺笑道:“左叔,煩請您向我父親去說一聲。”老羽林軍苦笑道:“將軍老早吩咐過了,若是公子爺您來了,都用不著通報他,直接拒客。”枕壺向我使個眼色,我忙正經道:“今天陛下當麵囑咐我們來探望他,老將軍總不能抗旨不遵吧?”這位淳樸的老羽林軍呆了一呆,道:“既然陛下囑託過……那我進去問問老將軍。”


    片刻後他出來,灰頭土臉道:“公子爺,夫人,您兩位還是請回罷。咱們將軍固執起來牛都拖不動,他說自己明早會向陛下請罪,橫豎不想見你們。”枕壺在門前筆直跪下了,涕泣道:“兒子不孝。”我連忙在他身邊跪了,隨他一起叩了三叩。老羽林軍苦口婆心道:“公子爺,將軍的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又這麽跪著,還拖帶個嬌嬌弱弱的小女子,何苦來!”枕壺倔頭倔腦不出聲,我低下頭,老羽林軍又氣又笑,道:“你還真是將軍的種,倔起來一模一樣。我是個老人家了,不管你了。”


    枕壺早料到了要跪,我也不抱怨,隻默默跪著。如今春天已深到極處,漸漸有點夏日的薰風攜著暑氣而來。月亮圓溜溜從天邊滾到正中天,繁密的樹葉子漏下斑駁清透的月光。我打了個嗬欠,枕壺悄聲問我:“累不累?”我道:“還好。”小時候不聽話,師兄也罰我長跪來著。枕壺捏捏我的手道:“委屈你了。”我正色道:“哪有什麽委屈不委屈?”他輕輕笑了一聲,道:“是我輕慢了。我的沈夫人長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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