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月道:“您可叫人省點心吧,大小姐!哪有新娘子拋頭露麵的道理呢?”我被蓋頭遮著臉,看不清路,隻得被抹月牽著走。枕壺這座宅子我來的不算多,隻在夏天裏來看過庭院小池塘裏亭亭如蓋的荷花。如今抹月牽著我七彎八拐地走,我被遮了眼睛,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推開門,扶著我跨過高高的門檻,我在床沿摸索著坐下。從大清早出發到如今,愣是沒歇片刻,如今總算避開了人群耳目,我遂軟了骨頭往床上一倒,當即又驚叫一聲坐起來,問:“這床上坑坑窪窪的,你們擱了什麽?”問完了又反應過來,伸手摸了幾個核桃桂圓出來,喜道:“來的正是時候,可把我餓壞了。”


    抹月將我手裏的桂圓核桃通通奪了,正色道:“大小姐,現在可不能吃,吃了壞彩頭的。”


    我腳一伸,耍賴道:“我要餓死了。”


    抹月卻頗不近人情道:“您且忍一忍吧。忍過了今天,姑爺便捨不得再餓著您了。”


    我聽得心裏甜蜜蜜的,便心甘情願地餓著肚子,隻倚了床柱,問她:“抹月,我記得你也快成親了?”抹月羞道:“小姐怎麽忽然說這個?”我追問:“是不是?”抹月道:“正是。本是許了今年春天的,可惜夫人身子不好,又要以您的婚事為重,遂延到夏天去。”我恍惚記得她同我說過的,心裏便生了愧疚,道:“卻是我的不好了,阻了你的好事。”抹月道:“小姐萬萬不可這樣想,奴婢是有福分,才能侍奉您出嫁呢。奴婢求之不得。”


    我沒做聲,傾耳聽了外頭的熱鬧,有些哀怨道:“偏偏是我不能去吃酒。”感到覆臉的紅蓋頭額外礙事,遂問:“我能取下這蓋頭嗎?”抹月慌道:“您瞎說什麽?蓋頭該是姑爺來掀,怎麽能自己掀?”我心知說不動她,隻得倚了床柱迷迷糊糊小憩過去。


    再睜眼,屋子裏已經點了蠟燭。我打個嗬欠,問:“枕壺還沒來麽?”抹月馬上道:“姑爺在外頭喝酒呢。”當初延順成親,天知道我灌了範可與多少酒;如今輪到枕壺了。我不甚擔心他,瞧著他文文弱弱的,可謂酒量驚人。隻我這肚子委實有些餓了,便揉了揉,道:“還不能吃東西嗎?”抹月道:“姑爺來了才能吃。”


    天曉得他什麽時候才來。我哀怨地嘆了口氣,忽聽門外有小孩子咯咯笑,隨後新房門被撞開,聽得優澤“誒喲”一聲跌倒在地,嫩嫩頗老成持重道:“阿澤哥哥,你太不小心了。”


    抹月見是這兩個娃娃,不由得道:“小祖宗們,你們來做什麽呀?”


    嫩嫩一派天真道:“來鬧洞房。”


    抹月道:“姑爺還在外頭喝酒呢,屋裏就你小姨一個,鬧什麽洞房?”


    我當機立斷,截斷抹月的話,道:“單單小姨一個,也可以鬧洞房的。嫩嫩,過來過來。”他乖乖地滾進我懷裏,我忙耳語道:“有吃的沒有?小姨快餓死了。”這孩子真的乖覺,飛快地從兜裏掏出核桃糕剝了外頭的箔紙,圓嘟嘟小手伸進我蓋頭底下,將核桃糕塞進我嘴裏。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竟在抹月眼皮子底下發生,沒被發現。


    嫩嫩往後必定是要成大氣候的。


    優澤見我隻喚了嫩嫩,忽視了他,頗不甘心道:“阿姐,我也要抱抱。”我伸了手,道:“你來。”他畢竟九歲了,不像嫩嫩年紀小,白嫩嫩一團往我身上滾,隻得摟了我一隻胳膊,坐在我身邊。我問:“你們瞧見枕壺在外頭做什麽呀?”優澤道:“姐夫在喝酒。”嫩嫩道:“喝了一圈酒,如今同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相談甚歡。那書生倒很有些風度,書生的夫人也漂亮。我阿娘說,書生夫人不如她姐姐漂亮。”我心裏一動,又猶疑問:“你說那書生很有些風度?”嫩嫩道:“自然。不僅是小舅舅,我瞧著滿屋子的人都挺瞧得起他,優姝姐姐還同他各自賦了一首詩,來賀小舅舅的新婚。”


    我聽他言語,覺得那書生怕是巫端臣。可又轉念一想,那麵若冰霜的男人很有些風度?還頗得眾賓客的歡心?不像,不像。便又問:“那書生的漂亮夫人具體長什麽模樣?”嫩嫩脆生生道:“是個狐狸精。”我心裏一沉,優澤當即怒道:“人家好好一個美人,你做什麽喊她狐狸精?”嫩嫩委委屈屈道:“她就是狐狸精。”我忙岔開,訓優澤道:“嫩嫩是小孩子,看見漂亮女人,就是喊一聲狐狸精又怎麽了?你年紀大些,做哥哥的能不能有些氣度?”優澤甩開我的胳膊,大聲哭道:“阿姐你偏心,我不同你玩了。”他奪門而出,我心知自己口不擇言,傷了他的心,然事情畢竟有輕重緩急,隻得將這事兒擱一擱。


    我要抹月到門口守著,再鄭重向嫩嫩道:“叫人家狐狸精太不禮貌,往後不許再提,曉得嗎?”嫩嫩含淚道:“她本身就是狐狸修煉成的妖精,說實話也不禮貌了?”我摸摸他腦袋道:“你如何曉得她是狐狸修煉成的妖精?”嫩嫩道:“我瞧一眼便知道了。”我心裏駭然,嘴裏還溫和道:“你就當是為了小姨,好不好?不要再喊她狐狸精了,下一回見到她,叫她白梅小姨。她是小姨的朋友,她姐姐同你阿娘也是有淵源的。”嫩嫩卻道:“我不要叫她白梅小姨,我隻你一個小姨。”我心裏溫暖,便笑道:“那你喚白梅姐姐也是一樣的,總之狐狸精是不許提了。”


    他到底年紀小,再陪我戲耍一會兒,便扭來扭去地要走了。我放他出去,隻說:“你去哄哄阿澤,替小姨告個罪,說姐姐委屈他了。”嫩嫩活蹦亂跳地出去,說:“阿澤哥哥不記仇的,他如今隻怕忘也忘了。”我聽他蹦遠了,嘆息一聲,把抹月換進來,吩咐道:“給我倒杯水。”又笑問:“水總喝得吧?”


    枕壺來時,我被繁文縟節折騰得沒了脾氣,歪在坑坑窪窪的床上,噘著嘴吹氣,將紅蓋頭吹起來,又等它飄飄蕩蕩重新覆下來。我懶心懶意,連枕壺推門進來也沒知覺,隻聽他笑道:“你今天怎麽這麽乖?居然還蓋著蓋頭。我本以為你一進門就要掀了它。”我一驚而起,聞言笑道:“你得謝謝抹月。”枕壺道:“那我真該好好謝她。”


    他用鎏金的白玉杆子挑起蓋頭,我仰起臉,見到龍鳳紅燭下,他麵頰通紅,往他懷裏一撲,哭道:“我也該好好謝謝抹月。”原來掀開蓋頭,第一眼看到枕壺的感覺這麽好,比我記憶中每一個畫麵都要美好。


    枕壺摸了摸我的髮髻,笑問:“餓了嗎?”


    我點頭如搗蒜,他笑著把外頭侍立的人喚進來,小碟子裝了一盤一盤。枕壺道:“時辰晚了,你隻稍微墊墊吧,吃多了怕吃壞肚子。”


    抹月用大紅金漆盤子托舉著兩盞襯在紅綾裏的白玉酒杯,上前笑吟吟道:“姑爺忘啦,要先喝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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