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盈地跳進了將軍府的大門,這位老羽林軍像是被我勾得來了興致,嘴上還朗聲道:“優小姐,這身法可妙得很;若不是您根底太差,老左我今天恐怕要輸了。”話畢他換了一套拳術,疾風迅雷般向我攻來。我忙把那截枯樹枝扔到雪地上,扭過頭便跑,老羽林軍在後頭急道:“誒呀,小姐,勝負未分,您怎麽——”我一麵跑一麵高聲笑道:“回頭再跟你練,如今我可要去找枕壺了。”我聽他在身後發出懊喪的聲音,不知是在惱我沒與他分勝負,還是在惱自己被我給耍了。


    沈將軍府上我來得少,沿著模糊記憶裏的路,摸索著前行。枕壺那爹不近人情得很,我記得他老罰枕壺,罰的條款都莫名其妙。不曉得枕壺這一回犯了他什麽忌諱,年三十晚上叫他跪在大雪紛飛裏,未免狠過了頭,枕壺地底下娘親要是曉得了,指不定怎麽傷心呢。


    這府上的植被都像沈將軍的性子,被修剪得筆直挺拔,沒有一絲一毫橫斜慵懶的美。我從覆蓋著厚雪的植株中穿過去,茫茫雪地裏見到枕壺孤零零跪在空蕩的前院。他一身都被雪壓著,隻露出裏頭一點點喜慶的大紅羽緞;頭髮眉毛全變作白色,嘴唇和臉頰都被凍得青紫。


    我心疼得厲害,撲上前小心翼翼地拂去他頭髮上的雪,卻隻拂動表麵薄薄一層,底下都結冰黏在他髮際了。他見了我,倒也不吃驚,慢慢露出一個微笑,道:“我聽到安樂那小子跑出去,就猜你會來。”我隻得勉強回一個微笑,說:“安樂機靈著呢,曉得告訴延順,再由延順轉告我,這樣也不算違了你的命。”枕壺輕輕“哼”一聲,道:“他也就這點小聰明了,全然不放在正事上。”


    我到底忍不住,哽咽道:“你起來罷,我去向沈將軍求求情。”枕壺笑道:“怕是我爹見了你更生氣呢。”我也不傻,登時全明白了,低聲問:“是我的緣故,對嗎?你爹不樂意我作他兒媳婦。”枕壺溫和道:“你莫要傷心。”我咬牙道:“我才不傷心。枕壺,不如我們不成親了。我一輩子不嫁人,你也一輩子不娶旁的人,咱們還是這樣過,我倒要看看誰敢多嘴多舌。”枕壺輕聲道:“聽著不壞。”我道:“自然不壞,你趕緊起來罷。”他輕笑道:“但是我不願意。雖說沒名沒分地過日子也不差,但我偏偏要你嫁給我。你是我心愛的小姑娘,我就要給你披上新嫁衣。錦繡坊也好翡翠繡坊也罷,總之我偏要。”


    我心裏極動容,眼淚滾滾而落,索性在他身邊跪下,柔聲道:“那我自然是陪著你的。”


    我膝蓋觸到冰雪覆蓋的地麵,才深切理會到了枕壺這一夜跪得多不容易;宛如渾身浸在冰封的河底,咕嚕嚕吐著氣泡。雪慢慢蓋上我的睫毛,這重量使我睜不開眼,隻覺天地一片昏黑,隻有枕壺在我身邊。他總會在我身邊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用被凍成了冰的手握住我的手。我手上還稍微有點熱氣,被他一握,冷得起一身雞皮疙瘩,抖走睫毛上的雪睜開眼,枕壺挺直了身子,輕聲道:“向我爹磕三個頭罷。”我與他牽著手,在鋪著雪褥子的前院,遙遙向正廳三叩首。叩首後,枕壺站起來,身子微微顫抖,但還是筆挺的,朗聲道:“兒子不孝,不能合父親的心意,這三叩首姑且代替婚禮上的高堂之拜。兒子就此別過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隻跪了一會兒,便覺身子酸軟不得勁,腦子也暈乎乎的。枕壺伸手扶了我的腰,摟著我慢慢地走出將軍府。大門口那位老羽林軍見我們依偎著出來,長嘆一聲,道:“公子爺,我會勸勸老將軍的。”枕壺笑笑道:“謝謝左叔盛情,不過也不用費這個心思了,我爹是勸不動的。您要是想我了,去找我喝酒便是。”


    春天上枕壺辭了官,我心知是我的緣故,很是愧怍。他卻老神在在,不當一回事,隻笑嘻嘻道:“這禮部侍郎當了也沒什麽意思,還不如陪阿曇。”整座長安城為此不大不小的震動一番,也作了初春飯後的談資。我們將成親的日子定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他寫了不少請柬一一派送出去。起初我愛舊時紅袖添香的佳話,大晚上他在寫信,我在邊上拚命研墨;後來他出口批評我,說我的墨研得不均勻,我好心被當驢肝肺,也就懶得管了,任他自寫自研。


    師姐陪我將長安城裏的繡坊逛了一個遍,我不滿意,她也不滿意。這時候師兄忽然問:“你成親時那匹長霞緞還在不在?”師姐擊掌道:“是了是了,還剩下不少在箱子底下,正好可以給阿曇作嫁衣。——當初你找誰繡的來著?那隻鶴鳥繡得可算是活了,我們再找來給阿曇繡。”話畢又拍了拍額頭,自嘲道:“我當真是糊塗了,百來年前的事,那繡娘怕是化作灰了。”師兄麵不改色道:“那人還活著。”師姐奇道:“誰?”師兄平靜道:“我。”


    霎時間,銀針落地可聞。


    師姐最先回神,結結巴巴問:“你?”師兄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師姐捂住嘴,喃喃道:“你?”師兄道:“是我。”師姐扶住我的肩膀,神情恍惚道:“阿曇,我們上樓去;我把那匹長霞緞子翻出來。”我木然地與師姐並肩上了樓,她花了冗長的時間翻箱倒櫃,好不容易將那匹所謂的長霞緞翻了出來。我見這緞子平平無奇,甚至有些發黑髮黃,不由得皺眉道:“這緞子擱了百來年還能用?”師姐捂嘴笑道:“我會誆你不成?且安心罷,你這件嫁衣,整座長安城沒人比得上。”她忽然撲哧一笑,低聲道:“你說,嫩嫩幼時那些小衣,莫非也是蘭圖繡的?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她將長霞緞胡亂塞進我懷裏,咯咯笑著跑下樓去。閣樓裏隻剩我一人,我走近了窗戶,溫暖的春陽斜射進來,滿屋光燦,鮮紅的長霞緞在日光朗耀下猶如花光滿樹,絲線璀璨如星河。我捧著這匹緞子細細地看,手撫摸處,那些發黴的黑斑與黃斑如被水洗去,鮮紅的顏色返照陽光,將窗台映成血海。


    我嘆了一口氣,從窗戶口往外看。這一看便見到了枕壺,他近些日子辭了官,卻也不知在忙些什麽,每天清早便出門去了。這時候正巧他回來,捏著把摺扇優哉遊哉在街上走。我以前怎麽會覺得他捏摺扇是裝模作樣呢?明明這樣好看。他忽然抬起臉來,往閣樓上望去,正正撞上我的眼睛,極溫柔地對我一笑。


    我踉踉蹌蹌後退到陰影裏,將臉埋進長霞緞,臉上溫度幾乎要把緞子給點燃。這太不可思議,我竟然在枕壺麵前害羞了!


    ☆、【章六 問翠】08


    我原先不知事,以為所謂婚禮者,不過是一男一女穿紅衣裳,女子用紅蓋頭遮了臉,兩人拜一拜雙親與天地,最末洞房了事。延順說女孩子最愛幻想那敲鑼打鼓的喜慶場麵,男人骨子裏是爛的,想的都是洞房裏剝光後的事情。枕壺是否惦念著剝光後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如今對那喜慶場麵是一絲一毫期待也無了。


    枕壺既然負責延請賓客,我就該推敲著辦婚禮的瑣碎事宜了。然我素性放誕,於這等細枝末節的處事委實沒轍。倘若我養在丞相府裏,阿娘老早便會訓練我持家,我又是長女,恐怕如今相府的大小事宜都要過我的手,區區婚禮何足道哉。可惜我犯在師姐手裏了,她自己倒是把眠香占玉樓經營得風生水起,然對我向來沒什麽要求,她自己於這件事上又是生手。優姝那丫頭倒是很有手腕,可我一則拉不下臉去求她,二則相府對我與這婚這樁婚事態度還不明朗,我也犯不著去觸這個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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