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問:“阿娘害了什麽病?”


    師兄道:“算不得大病,冬天裏受了寒氣,一直歪著好不了。你阿娘畢竟也不年輕了。”


    我聞言,心裏更是落落寡歡,口裏那點子甜味被心頭苦澀沖淡了。師兄見我垂頭喪氣,極輕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他向來不喜歡這個,如今這一摸,害得我一陣透心涼。我阿娘怕是不好了。


    ☆、【章六 問翠】02


    道別的日子終於來了,臨別宴上,莊致致端坐正位,非常客套地與枕壺飲酒道別。我受不了這一套,心裏又難過,胡亂喝了幾盞酒,便藉故離席了。逃離宴會廳後,我醉醺醺倚在長廊廊柱上,伸手去攀廊外的花枝。


    忽聽身後有人喚我,我轉過身,不出意料地瞧見了莊致致。她打扮得威嚴隆重,但遙遙對我笑,還依稀是舊日小姑娘的模樣。我執了她的手,嘆氣道:“你怎麽也出來了?”她笑道:“我不想和沈枕壺話別,我想跟你說話。”我又嘆氣,說:“你以後可沒機會去長安找我玩了。”莊致致輕聲道:“你尋個很好的春天到大梁來找我罷。”我低聲問:“以後見不著麵了,你可莫要忘了我。”她也壓低了嗓子道:“我怎麽會忘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話說完,我們兩兩相望,竟無話可說了。莊致致忽起身,厚重的衣料摩擦發出沙沙聲,她探出身子替我折了廊外一枝大紅色的寶珠山茶花,遞與我,惆悵道:“這花也要落了。”我笑道:“這不正說明春天要來了,豈不妙哉?”她目光投向極遠的天,道:“我至今都不敢相信,來年春天的群青節,再也沒有哥哥陪著我了。我至今想起他,都是些很小的事情,比如他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但是我知道,他眉毛一展平就意味著有些生氣,那時候我便不去招他。——他居然不會陪著我過群青節了。”


    這些話我一直想與她說,怕提起來徒增心傷,又怕憋在心裏積鬱成疾。如今她自己說出來,我自然歡喜,拿了好些話寬慰她。她也沒有哭,隻展平著眉毛枯坐在廊上,我試探著問:“致致,你生氣了?”她挑了挑眉毛,訝然道:“沒有。”我笑問:“當真?”她神色微微有些困頓,隻道:“你如何知道?”我心裏有些得意,隻說:“不告訴你。你為什麽生氣?”她撐著下巴道:“我真不想當衡王。早該逃走的,如今騎虎難下,不知如何是好。”我握了握她的手,她勉強對我一笑,說:“明日便啟程了,祝你一路順風。”


    翌日大早,駐守在大梁的唐軍便開拔了;莊致致一襲盛裝,相送十八裏。枕壺在軍中忙兵務,我便陪著師兄悠悠然騎著小馬駒溜達。師兄板著臉與我並轡同行,沉默了半個上午,終於開口說:“橫豎閑極無聊,不如我教你背書。”我正指使小馬駒跳石子,聞言差點摔下鞍來,苦著臉道:“不要吧?”師兄道:“都多久了,那麽薄一本冊子都沒背完。”我滴溜溜轉著眼珠子,說:“不如您教我練劍。”又說:“師妹我在衡國屢遭奇險,深恨自己武藝不精。師兄既然有心,教我一套劍術吧。”


    師兄沉吟半晌,忽板起臉問:“你的劍呢?”


    我一摸腰,老早不知被我扔到哪個角落裏積灰去了。遂討好地笑笑說:“我記得擱在枕壺那兒了,容我去取。”話畢便打馬向枕壺而去。枕壺周圍人見我到了,笑吟吟讓開一條路,說:“沈侍郎,你的小媳婦兒!”我往他懷裏一撲,也顧不上高興和羞澀,問:“我的劍呢?”枕壺奇道:“你的劍,我哪裏曉得?”又恍然道:“師兄又要教你了?”我急道:“正是!他惱著呢,我若不把劍帶回去,又得挨訓了。”


    枕壺取下腰間劍遞與我,道:“你拿去應付一下。”我一接來,手腕都酸了,還擲給他,哭道:“太重了,拎都拎不起,還練什麽練?”枕壺苦笑道:“軍中都是重劍,現下哪裏給你尋一柄輕薄細劍來?”我深畏師兄,幾乎要放聲大哭。枕壺忽擊掌道:“有了。”又轉過臉吩咐道:“替我在衡國國君送的禮裏尋一柄薄劍來。”小兵一去一來,捧給我一柄細長輕軟的長劍,我在馬上揮了揮,很滿意,便打馬回師兄身邊。路上尋思著,縱然莊致致如今已不在我身邊,卻還用她的方式替我解了圍;能結交這麽夠義氣的朋友,是我優華一生的幸事了。


    驅馬回到師兄身邊,師兄已然下了馬,風姿卓絕地立在路旁樹下。因著寒風肅殺,樹上花葉掉光了,隻餘光禿禿的樹幹,他順手摺了枝樹幹握在手上,見我來,輕輕刺出。我雖心知他不會傷我,卻仍傷了神,胡亂應了幾劍,便從小馬駒上滾了下來,唉聲嘆氣地站到師兄身邊。


    師兄點點頭道:“不錯。”


    我總共應了三劍,從小馬駒上滾下來,究竟哪一點不錯了?


    師兄像是聽到了我的腹誹,解釋道:“心境不錯。”


    我不可置信地向他望去,他再不多說,捏著樹枝敲了敲我的小腿,道:“還不準備好。”我擺出應敵的架勢,師兄緩緩道:“這套劍法是你師姐鬧著玩的,輕靈有餘,威力不足。然你學卻是恰到好處,橫豎你也沒什麽力氣,學些飄忽的身法,倒能唬人。你先瞧著我練一遍。”


    他凝神提著樹枝,極輕盈地一躍而起,姿態如春風裏的軟條櫻。隻見他時而橫刺時而斜劈,掃得一地薄雪漫天飛舞。末了,他用枯枝掃出一個圓潤的長弧,手腕一擰,垂著枝條便立定了。


    我起跳拍手,師兄問:“記得幾成了?”


    我:“……”


    師兄淡淡道:“真是個蠢材。”


    我被他罵慣了的,忙討好問:“師姐這套劍法可有名兒?”師兄道:“你不曉得你師姐麽?她哪裏記得取名?”我道:“方才我瞧著師兄你揚起雪花,倒有些‘未若柳絮因風起’的味道,不如叫它柳絮劍吧?”師兄深深瞧我一陣,道:“練劍你不長心,於此等旁門左道上倒是挖空心思。莫管它柳絮不柳絮,我再練一遍,你好好記著。”


    從大梁回長安這條路上,我被師兄鞭策著,從早到晚習劍。我們兩匹馬早被師兄打發了,他早晨天不亮便把我拎起來,練到天發黑,禦劍帶我趕上軍隊,我忙爬進被褥安眠一晚,翌日又被他拎起來。師姐不在,我連躲也沒地兒躲,起早貪黑地練那勞什子劍法,整整耗了半個月才練熟了。這時候長安已近在咫尺,我好賴躲開了師兄,得了一日的安寧。


    枕壺來招我,道:“師兄教你什麽劍法了?我們練練手?”我用枕頭覆了臉,不肯起床,疊聲道:“不練不練,我打不過你。”枕壺柔聲道:“我讓著你。”我一個勁兒搖頭說:“不練不練。”又往邊上挪了挪,說:“不如你陪我躺一會兒,我近來可是累慘啦。”他合衣躺在我身邊,我捏了他扇子來玩,玩了片刻,仰起臉問他:“你什麽時候娶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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