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骯髒。”莊致致啟唇道。“你叫我噁心。”


    “無所謂了,”周鳴鶴極其勉強地笑出來,“反正現在也沒機會了。你何不一刀痛快地結果了我呢?我輸了,但你也沒有贏。”


    莊致致悲哀道:“是我輸了。我把自己的全世界都輸光了。你明明就贏了,不要說風涼話。”


    “你真是很愛世子,”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用僅剩的右手揩了揩嘴角的血跡,“這麽篤定地愛一個人很幸福吧?如果我能夠……我當初也想,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躲在暗處偷偷地看著你快樂,自己心滿意足;我想要得到你,不管你快不快樂。如今回想起來,除了七年前看到你在紅蓮塔上跳的那一支舞,你給我的記憶就隻有痛苦了。可是那一支舞太美了,再多的痛苦也無法消磨那種驚世絕倫的美。”


    莊致致輕聲道:“你為什麽不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對我說呢?我未必不會接受你。”


    周鳴鶴的臉驟然扭曲了,右手蘸著鮮血劃過前額,留下猙獰的血跡。他說:“因為我沒有勇氣。我憑什麽呢?你那麽美,整座大梁城在春風裏都被你那一支舞迷醉,我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你未必不會接受我?你倒是說說看,接受我的理由是什麽?那座塔太高了,我上不去,隻能把你拽下來。如果你一身泥濘,就別無選擇了!”


    他發出野獸般的哀鳴,餘下的那隻手緊緊握住劍刃,鮮血從指fèng中溢出。一張原本精緻陰柔的臉仿佛錯了位,暴怒的瞳仁染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黑色。我忽然嗅到了極其恐怖的氣息,大叫道:“致致小心!”莊致致已經卸下了防備,此刻渾身驟然一緊,將刀橫在胸前格擋。


    周鳴鶴狂笑一陣,單手拎著長劍直直向她刺去。莊致致神情冷靜,利落地擋開他的進攻。周鳴鶴本就不如她,如今斷了一條胳膊,失血過多,搖搖晃晃地造不成一點威脅。但是他在微笑,蒼白的嘴唇抿出譏誚的弧線,我心慌意亂,跳起來往外跑。周鳴鶴忽錯過身子,輕盈地踩著雕金盤龍柱向我襲來,我那點功夫哪裏夠看,慌忙掏出一張符,看也不看,胡亂砸了過去。


    周鳴鶴一劍劈開符紙,猙獰地舉起劍朝我正麵斬來。生死一瞬,我一晃神,便見莊致致狂奔而來,勉力替我格開這一劍。她收勢不及,向前衝去;周鳴鶴低笑一聲,舉劍從背後刺入她右胸。我隻聽得一聲鈍響,莊致致跌倒在前。


    周鳴鶴嘆了口氣,抽回劍,仔細地盯著劍尖的鮮血,姿態專注優雅如玩賞春日園林。他淡淡笑道:“方才沒刺中,要是正中心髒,可就活不了了,是吧?”


    我跪下身把莊致致扶起來,她吃力地捂著右胸,手緊緊地攥著長刀,骨節捏得發白。她痛得在我懷裏瑟瑟發抖,嘴上還冷笑道:“你以為我還會給你機會?”


    “為什麽不呢?”周鳴鶴這一問,聲音竟有點稚氣,“你不死,我就殺掉她好了。反正我不想一個人獨死,太寂寞了。”他向我柔聲道:“既然公主嫌棄我,那你陪我死好了。黃泉路上做一對鬼夫妻,我會待你好的。”


    我嚇得哭了起來,心想,我即便是做了鬼,也是要嫁給枕壺的。


    莊致致撐著我勉強站起來,皺著眉問:“你怎麽了?”


    周鳴鶴笑道:“我怎麽了?”


    “邪魔。”我輕聲說。“他方才被邪魔入侵了,你看他的眼睛。”


    周鳴鶴的眼睛被一圈黑線纏繞、緊鎖,眼白部已經通紅了。他仰天大笑道:“邪魔?三四百年前的東西?入侵我?——夫人,你怕是嚇傻了罷?”


    我怒道:“見你的鬼,誰是你夫人!”


    周鳴鶴道:“等你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致致又與他纏鬥起來。我在懷裏拚命地掏符咒,致致對我說:“你快走,他不是我的對手。你走了,我才能放心。”我隻作不聞。莊致致是比周鳴鶴強,然而那是正常情況下;如今她被一劍刺穿了右胸,鮮血還在不要命似的淌,周鳴鶴則被邪魔侵體,一身的痛覺被封印,拿著劍舞得虎虎生風。怎麽看都是致致處劣勢。


    我半天沒掏出致勝的符咒來,急得滿頭大汗。這時莊致致一聲悶哼,狂噴出一口血,腳底一滑,跪坐在地。周鳴鶴的劍尖抵住她的左胸心髒位置,垂下頭露出和煦的笑容,道:“再見了公主,我們地獄裏再續前緣。”


    “不!”我嘶吼道。


    劍尖刺破她的左胸,莊致致眼神幾近渙散,微微張開蒼白的嘴唇,喚道:“哥哥。”狂風卷著鵝毛大雪滾進正殿,百合花一樣潔白的雪絨落在她的眉睫上,她輕輕地嘆氣。


    周鳴鶴鬆開了手,劍尖隻刺進皮膚一點點,哐當一下落在地上。


    “你……”莊致致望著他。


    周鳴鶴痛苦地捂住臉,再睜開眼睛時,他瞳仁已經清明了,褐色的柔軟眸子,潔淨的眼白色。他自嘲地笑一笑,說:“我其實不想你死啊。”


    莊致致仰頭凝望他。


    “你那麽漂亮,要死也得等到臉皮褶皺、頭髮花白再死。在最好的年紀裏死掉,多可惜。”周鳴鶴慢慢地拾起劍,“我是很想和你在一起的,最好一起活著。剛才腦子裏忽然亂了一下,不知怎麽就要殺你。其實我不想你死的。”


    他沉默半晌,忽然笑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一起活了。”


    他把劍刺穿了自己的心髒,搖搖晃晃地後退,撞到雕金盤龍柱上,順著柱子慢慢地滑坐下來,胸口湧出汩汩的鮮血。莊致致膝行到他身邊,伸出手摸他的臉頰,溫和地說:“我記起來了。六年前對不對?我十歲那年隨哥哥去軍營,在營地裏看到一群人在揍一個小兵。他們罵得很難聽,說那個小兵是乞丐出身,被世子看中了就該感恩戴德,不要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那個小兵不反抗,但也不憤怒,隻是安安靜靜的。我把人群趕開了,用那方帕子替他包紮了傷口。是你,對不對?”


    周鳴鶴的瞳孔漸漸散開,露出微笑,“是我。”


    莊致致抓緊劍柄左右一攪,他的心髒被攪得七零八碎,最後一點生命的光彩被吞噬了。莊致致慢騰騰地直起身子跪坐在血泊中,沾滿鮮血的雙手捂住臉龐,失聲痛哭。我上前緊緊地摟住她,她嚎啕道:“我到底在做什麽?仇人沒有了,哥哥也沒有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我把她攬進懷裏,她胸前的血浸濕我的長裙。她無神地看我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我抱緊了她,跌跌撞撞往外闖,喃喃念著:“太醫,太醫何在?”


    金碧輝煌的正殿九十九層台階下羅列著成千上萬的軍隊,我幾乎是滾下去的,哀求道:“太醫呢?快來救人!你們的公主要死了!”


    士兵們通通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有人舉起了手中的弩、箭。


    “阿曇!”我聽到枕壺在叫我。


    士兵們分出一條路,枕壺從極遠處匆匆而來,一臉驚慌地把我抱起來,問:“你還好嗎?哪裏受傷了?”他毫無道理地到處亂摸一氣,我疲憊地撥開他的手,說:“我沒事,快救致致。”這時我才把枕壺看清,幾乎不敢認他了。也不知什麽時候起,人們雅稱他為“枕壺公子”,他欣欣然接受了,從來都是一副文人的打扮。如今他卻身披銀甲,鋼盔在冬陽下瀲灩得有聲音,我摸了摸他的臉,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困頓地閉上眼睛,昏迷前還不忘重複囑託他一句:“快救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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