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恭謹而冷淡道:“長樂宮有召。”


    長樂宮是周鳴鶴的居所。


    莊致致道:“好。”她向我道:“阿曇,你去知會一聲,叫大家早些歇息了。”頓了頓,又道:“我今晚不在雪宮,你切莫忘了我的囑託。”我哆嗦著替她係上玄狐披風,道:“奴婢不敢忘。”


    她姿態從容得像個赴死的烈士,端坐在那轎子上凜然不可侵犯。我怔怔地瞧著那侍女一聲唱喏,轎子飛快地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被風吹得骨頭痛了,才如夢初醒般進了雪宮。


    雪宮裏也不是往常的景象。莊致致禦下雖嚴厲,但並不呆板;這樣寒冷的冬夜,一屋子的花樣年紀的小姑娘都愛擠在偏房裏燒著炭火取暖閑聊。環翠總能弄兩隻紅薯來,掖在爐灰裏烤熟了,熱騰騰的拿出來吃。我在莊致致跟前得寵,宮裏的小姑娘們明裏暗裏都讓我幾分,烤紅薯總留著我的一份。


    今晚我強打精神步入往常笑語盈盈的那間偏房,卻聞不到紅薯的誘人香氣,隻聽得爐子裏炭火燒得劈裏啪啦響,隱隱有嗚咽聲。我掀開暖簾,道:“大家瞧瞧,誰回來了?”


    屋裏沒人應聲。隻見環翠伏在小方桌上,肩頭聳動,極輕地抽泣著;負責薰香的小丫鬟騰地站起來,急道:“公主回來了?她的帳中香尚未熏到佳處,我去同她說一聲。”


    我輕聲道:“不必,公主今晚歇在長樂宮。”


    小丫鬟怔怔地坐回去,我輕輕走到環翠身邊,撫著她的背,問:“阿翠,怎麽了?”她無緣無故被哈巴狗湊得體無完膚之時,尚且能勇敢地微笑著寬慰我,什麽事讓她哭得這麽傷心呢?


    “阿翠的小弟弟死了。”有人輕輕地接我話。


    環翠抬起臉,淚水模糊的臉上黏著幾綹頭髮。她用手理了理鬢角,斷斷續續道:“三天前就死了,我今天才曉得……我進宮的時候他才五歲,家裏窮得沒辦法了,把我送進宮裏,他才五歲就曉得抱住我的膝蓋叫我別走,說可以把自己的飯分給姐姐吃,姐姐不要走……他那麽小那麽聽話,長得秀秀氣氣有書生相……秋天就聽說病了,冬天又撞上這麽回事,一口飯都吃不到,活活餓死了。”她捂住臉絕望地嚎啕道:“連一口小小的棺材都沒有,宮外頭現在每天都餓死人……死人都被烹了吃,埋骨的地方竟然是親生父母的肚子……”


    我幾乎站不穩,踉蹌著退了兩步,被桌子腳一絆,恍恍惚惚地磕到了額頭。負責薰香那小丫鬟喚作慈月的,忙上前摟了環翠的脖子,柔聲撫慰道:“不怕,不怕。公主不是回來了嗎?她會救我們的。”環翠喃喃道:“公主、公主……公主聰明漂亮又勇敢,她從沔城那樣固若金湯的地方進入危機四伏的大梁,就是為了來救我們……”


    我不能聽也不忍看了,飛快抹了一把眼淚,掀開簾子奪路而逃。我該怎麽說呢?你們的公主對整座大梁城絲毫不感興趣,如果不是為了哥哥,她會從從容容站在沔城的城牆上,眼睜睜看著大梁城走向死亡,然後揮兵攻城,將你們的屍骨與你們最恨的周鳴鶴埋在一起。你們的公主心裏有一桿秤,誰對她多少好,她便還給誰更多的好。曾經你們對她的苦難報以狂歡,如今她也不會接受這些莫名其妙的期待。——我怎麽說得出口呢?


    糊裏糊塗地狂奔到前院那株老梅樹下,我被獵獵寒風吹醒,縮著肩膀瑟瑟立在梅樹下。梅花儀態萬方地在冰雪裏綻開了,紅色珍珠似的串在疙疙瘩瘩的樹枝上,月亮投下慈悲的陰影,蒙住我的眼睛。我倚著老梅樹,疲憊地嘆了口氣。


    “我這些天一顆心都要操碎了,你雪夜尋梅望月,倒是快快活活。”高處有聲音隨風飄來。


    我猛地一抬頭,便見枕壺捏著一柄新的摺扇站在雪宮的院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換了身碧綠色的長袍,腰間佩一支碧玉簫;長袍的下擺在風裏輕盈地飛舞。枕壺這傢夥是不懼冷的,寒冬臘月裏也要穿得這麽風騷。


    他輕輕飄到我身邊,偏頭沖我笑一笑,上下將我一掂量。我抿著笑看回去。


    “瘦了。”


    “瘦了。”


    這話說完我們便一齊笑了。我撲進他懷裏,說:“放屁,這才幾天?莊致致又沒虧待我,好吃好喝地供著,哪裏會瘦?”這話叫我想起了環翠的小弟弟,心裏又一痛,到底笑不出來了。


    枕壺也說:“朵昌樓你也是吃過的。我每日在上麵大吃大喝,能瘦就來鬼了。”


    我說:“你是想我想瘦的。”


    他摸了摸我的臉,忽正色道:“恩,我是想你想瘦的。”


    我被他這輕輕巧巧一句話灌足了迷魂湯,暈乎乎道:“怎麽忽然這麽會說話了?”


    枕壺握了我的手,道:“阿曇,你今晚就隨我出大梁城。”


    ☆、【章五 致致】15


    要是擱以往,枕壺那壺迷魂湯一灌,我早就找不著北,自然千情萬願地應下來,哪裏管他說些什麽。可隨莊致致在大梁待這些天,別的倒不見長進,性子好歹穩重了些;將枕壺這句話一掂量,遲疑道:“不行,我答應過致致要陪著她。”


    枕壺冷笑道:“你致致長致致短的,也不想想答應過我什麽。”


    我頓時心虛了,冒汗問:“我答應過什麽?”我在枕壺跟前胡亂說話慣了,天知道立下了多少通誓言,他從不追究的;如今舊事重提,若要細數我在他那兒答應過的事,得用籃子成筐成筐地論斤稱。


    “你答應過要聽話,答應過要好好愛護自己,答應過要念書,答應過不再爬樹,答應過學做鱖魚湯給我喝……”果不其然,他一開口,便流水般數落起來。我裝模作樣地捂住耳朵,將臉埋進他肩窩裏,他數一個,我便耍賴般哼一聲。枕壺又數了幾聲,忽地頓住,嘆一口氣,扶著我的肩膀將我掰正了,一雙清水般的眼睛盯著我,憂心忡忡道:“以上種種,既往不咎。今天聽我的話,行不行?”


    他這樣的溫柔幾乎把我給擊潰了,差點張口答應下來。但最終我搖了搖頭,說:“不行的,如果我把致致留在大梁城,她就又隻剩下孤零零一個人了。我是她的朋友,是朋友就要講義氣。”


    枕壺眉毛抖了兩抖,忽氣急敗壞道:“可是老子擔心!”


    我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猶疑道:“枕壺?”


    枕壺:“……”


    我戰戰兢兢道:“方才是你吧?你沒被什麽邪物趁虛而入附體吧?我問你,小時候我和你打架,將你推到湖裏去了,那湖叫什麽?”枕壺這傢夥最是愛惜一身翩翩公子的羽毛,平常講話拿腔捏調的,那樣市井的自稱怎麽可能出自他的口。


    枕壺岔開話題,道:“阿曇,你十六歲了,及笄禮已過。我心裏雖樂得一直將你當個小姑娘,但你有權力自行主宰命運。我今晚必然要走,你時間不多,想清楚要不要隨我一起,莫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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