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躲在眠香占玉樓不敢出門。在眠香占玉樓裏,有師姐的口禁,沒人會不識相地談起枕壺公子與春白公主的婚事;可外頭,我想恐怕大不一樣。枕壺與莊致致俱是長安城鼎鼎大名的風流人物,他倆的婚事理應充當街頭巷尾的談資,畢竟秋風漸緊,寒氣日、逼,長日居家寂寞,聊資消遣。可旁人的消遣卻是我心尖上致命的疼痛,我又如何敢出門呢?


    嫩嫩醒來後,師兄問了幾句話。他果然隻記得自己傻乎乎吞了那赤豆糕,隨後一問三不知。師兄早已料到,心如止水;我卻有些忿忿,敲他腦袋說:“不爭氣的東西!”


    嫩嫩嗚嗚嗚地倒在床上,虛弱道:“小姨,我頭疼。”


    我忙揉他額頭,問:“怎麽個疼法?”


    嫩嫩一團兔羔兒似的往我懷裏鑽了,道:“剛醒來隻是纏纏綿綿地疼,小姨敲了我之後便是雷霆乍驚地疼。”


    我懵道:“這是什麽個疼法?”


    師兄把嫩嫩提溜起來扔回床上,冷冰冰道:“這是撒嬌的疼法。”嫩嫩像我,無法無天慣了,獨獨隻怕師兄;他可憐兮兮地裹了小被子,濕漉漉地看著我。


    我心軟透了,本欲把他攬回懷裏捏一捏揉一揉,師兄卻道:“阿曇,你同我來。”隻好留戀地沖嫩嫩揮揮手,腳下不敢遲疑,隨師兄去了。


    師兄將我領到了眠香占玉樓的地下室。說起眠香占玉樓這等風流陣仗的地下室,自然是香艷曖昧到了極點;眠香占玉樓前廳也確然有那樣一座地下室,我闖進去過,即便是我這樣老道的修為也羞得麵紅耳赤。然捧霞閣這座地下室卻與之不同,是座正正經經的地下室,倘若有什麽違法亂紀見不得人的勾當,便在這裏頭藏一藏,有點木隱於林的妙處。


    綁架嫩嫩那夥人便被師兄囚在這間地下室裏。


    “你去認一認,這一夥與月餘前綁你們的是不是同一批?”師兄道。


    我苦笑道:“我瞧見所有的綁匪俱是蒙了麵的,要認我可認不出來。”忽地靈光一現道:“不過領頭那個稱作‘惠先生’的我卻見過。”


    “惠先生?”師兄若有所悟。


    踩著陰森森的台階進入地下室,師兄手指一點,牆上的火把俱亮了起來。我性子急,趕到師兄前頭,忽地嗅到腐臭的氣息。師兄鉗住我的胳膊,道:“等等。”他把我護到身後,慢慢地往前踱步,一手攔了我,一手輕輕擱在劍柄上。


    走過長長的台階下到地底,那股腐臭味愈發明顯了。我心下覺得不妙,緊緊跟著師兄走;師兄走到監牢前,步子頓住了。我被他攔住看不清前頭,探個頭出來,先瞧瞧他,隻見他臉色冷如青石板;又往監牢裏看去,駭然地抽氣,幾欲嘔吐。


    師兄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淡淡道:“我們出去罷。”


    我下定了決心,拉下他的手,道:“還是讓我看看。”


    被師兄抓回地下室囚禁的這夥綁匪共七人,已盡數死亡。死態倒還從容,據我判斷是毒、藥所致;隻是屍體擱久了難免有股味道,我捏著鼻子一一看了過去,回過頭向師兄道:“這裏頭沒有惠先生。”


    師兄負手道:“出去再說。”


    出去的路上他手掌搭在我肩上,顯見是用了縮地術;來時走了百來步,回時我隻邁了三步便到了前廳。師兄抱著胳膊坐在正位,屈起手指敲了敲紅木桌子,忽冷冷道:“這便奇了。”再向我吩咐道:“把枕壺喚來。”


    我脫口而出道:“不要。”說完便渾身一震,媽呀,我這可是對師兄說話!


    師兄卻不曾惱,隻喚了個小丫頭來,叫她取了紙筆;提筆寫了幾句,摺紙成飛鶴,指尖點一點鶴頭,紙鶴便振翅向窗外飛去了。我踱著碎步走進師兄,囁嚅道:“我也可以幫忙。”為什麽非得是枕壺不可呢?


    師兄一怔,臉色近乎稱得上是溫和了;他道:“你坐。”又沉吟道:“此事說來話長,容我理一理。七月你與嫩嫩被綁架,起初我與深鸝隻當你倆胡鬧,並不放在心上,數日後才覺不對。好在你及笄那年我贈的醒骨綢上有我布下的陣法,我感知之下發覺你們竟往北方邊境去了,便派枕壺去接你們回來。你們回來與我說了兩件事,其一是綁匪來自雪山鹿鳴派,其二是在祁山感到了邪魔氣息。


    “這兩件事我很難不聯繫到一起。畢竟當初是我與荻月君聯手找到了那朵巨花,那朵花被我劈開花蕊之後瞬間枯萎,卻如何也毀不去其縱橫交錯的根精,荻月君遂率雪山鹿鳴派鎮守在那處。然而,雖然我直覺將兩者聯繫在一起,卻找不到合乎邏輯的解釋;私下還是偏向荻月君為了見嫩嫩整這幾齣麽蛾子。他雖素日縝密,為了兒子傻一兩回也說得通。


    “地下室七人的死卻將我的論斷推翻了。荻月君要見嫩嫩,你師姐不讓他見,這都是家事,鬧起來也鬧不到多厲害的程度;可那七人竟然死了。地下室我布下了禁製,想闖我的禁製,又不叫我曉得,天底下恐怕難有這樣的人。我便初步判斷,這七人是自殺。


    “荻月君與你師姐如何鬧翻,我並不曉得;左不過一些雞毛蒜皮,你師姐脾氣大,荻月君又放不下架子哄,拖拖拉拉便百年了。然你師姐與荻月君再如何鬧,也鬧不出七條人名來。他們七人綁架嫩嫩前在身上藏了毒,顯見是存了死誌,不成功便成仁。若隻是為了讓兒子去拜會一下自己的父親,這陣仗未免也太隆重了。我也被騙過了,沒把這當回事兒,隻隨手將他們扔進牢房,連身上都沒搜一搜,是我托大了。


    “阿曇,我也不怕觸及你的傷心事。近來雪山鹿鳴派行動反常至此,祁山又有邪魔跡象;加之大唐的諸多屬國政局不穩。莊致致來唐正是這個緣故,皇帝指派枕壺與她成親,還是要提拔枕壺的意思。當然,皇帝也不樂意瞧見你和枕壺成親;你想,你作為丞相長女與三軍元帥的長子聯姻,朝堂上可還有製衡之道嗎?你兩家若成了一家,皇帝拿誰來匹敵你們?


    “如此種種,我近來頗有些不安。總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之感……”


    師兄一口氣說了這些,我似懂非懂,但聽他語氣嚴肅異常,端坐著聽完了,腦子拚命地轉。師兄嘆氣,瞧我一眼,道:“也是難為你了,這麽些年頭一回聽我把正事說完,沒嚷嚷著要出去玩。”微微點點頭,“是長大了些。”


    “枕壺公子到了。”小侍女通報導。


    我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向師兄行禮道:“阿曇告退。”師兄哭笑不得,揮揮手叫我走,省得我礙眼;枕壺推門而入,沖我笑了笑。我高聲冷哼,扭過臉,蹬蹬瞪跑遠了。耳邊卻仍聽到師兄在說:“我剛誇她長大了些,一轉眼又孩子氣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師兄那一席話攪得我心神不寧;午後,眠香占玉樓的姐姐妹妹們相約聚在花園子裏看戲,派小丫頭來送了請帖。往日我定是喜不自勝地去了,今日卻破天荒回絕了,懶懶地歪在床上唉聲嘆氣。想我素日遊縱無儉,如今竟也有安於靜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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