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壺見我不動,便起身,攔腰將我抱起。


    我掙紮無果,妥協道:“還是背吧。”


    他背著我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我趴在他背上想了很多的事。想我阿娘平素的寵愛與阿爹的縱容,想奶娃娃優姝有多討厭。想得最多的是枕壺。優沈兩家世交,我是自幼同他耍慣了的;要說喜歡,卻也不大喜歡,枕壺被沈將軍養得端肅,我胡鬧他總不贊成。他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呢?


    伏在他肩上,我聽著風聲雨聲,慢慢地睡著了。


    醒來時見到了玉階前的叢叢紅藥。那花開得熱鬧,像野火似的轟轟烈烈地燒,火舌舔吻著灰濛濛的雨天,煙水淡山被撩撥得兀自明亮起來。


    “阿曇,到了。”


    我默默仰望著眼前這座竹木房子。房裏點了燈,透出溫暖靜謐的暈黃。隔簾有影,輪廓清瘦如細竹。


    枕壺拉著我跪下來,道:“弟子沈枕壺,望拜入生罰門下,求國師成全。”


    我有樣學樣,道:“弟子優華,望拜入生罰門下,求國師成全。”


    那人影隔著簾幕動也不動。


    後來,師姐出賣師兄,將他倆此刻在屋中的對話告訴了我。


    師姐在內屋梳頭髮,聽到我和枕壺兩童音清清脆脆、有板有眼地祈求,當即便笑出來,向師兄道:“我瞧著,小孩子倒也可愛,咱們生罰山這些年隻我兩人,未免寂寞了些,不如——”


    “寂寞?”師兄截斷她,“我還嫌你聒噪。”


    師姐:“……”


    她梳完了頭髮,閑閑往外一望,隻見師兄抱著那灰撲撲的花盆若有所思地坐在窗簾邊上,便挖苦道:“你這花捧了有好幾百年了吧?當初倚著我的墓吃饅頭的時候就捧著它,這麽些年對它嬌生慣養,即便是鐵樹也該開花了。可你瞧瞧它,連個花骨朵都長得瘦瘦弱弱、垂垂欲死的,你莫不是被誰給騙了?這花開不了的!”


    “胡說八道,它總有一天會開花的。”師兄淡淡道。


    師姐抱了胳膊不置一詞,師兄將花盆小心翼翼擱在窗台上,斟茶潤了潤嗓子,不情不願道:“我並非偏要守著生罰山這片清淨,你若是想添幾名生罰弟子,容我為你挑。門外那兩個小孩,男孩子資質尚可,女孩子極平庸,沒有天大的機緣入不了仙道。既窺不到仙途,憑藉凡人的皮囊活不過百年;你心又軟,到時候他們辭世,傷心的不是你嗎?何況此時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我掛名當個國師,從來是不幹朝政的,莫非要為他們破這個例?”


    師兄口裏向來是憋不出幾句話的,向師姐這番長篇大論顯然是肺腑之言。師姐聞言,細思半晌,嘆道:“可惜了,我尤其喜歡那個女孩子。”


    師兄奇道:“緣何?”


    師姐眨眼,“秘密。”她聽雨聲嘭嘭敲打著屋簷,揉著眉心道:“也怪我多事,把兩個小孩撩得一口氣爬了上了九百九十九層台階;幸而話沒說死,尚且有迴旋的餘地。你出門將他們打發回去罷。”


    師兄起身,正掀簾,師姐忽驚道:“蘭圖,你的花!”


    他猛地回過身來,眼裏幾乎有萬丈光芒。花盆裏那株花本病懨懨結了個花骨朵,百年來毫無動靜,此番卻炸開幾片花瓣,泄出花心的馨香與光彩來。


    正值我在窗外幹巴巴地重複:“弟子優華,望拜入生罰門下,求國師成全。”


    師姐咯咯笑道:“你這花雖古怪,可我瞧著模樣是曇花吧?那小姑娘名喚優華,意指‘優曇花’,同你這個寶貝是一類。莫不是她把你的寶貝喚醒了?”


    師姐這話委實毫無根據,從往後的事實來看更是無厘頭——我後來長久居在生罰山上,每日繞著這花來來去去,它卻毫不領情,隻在這一刻綻了幾片花瓣,往後又擺出了病懨懨的老樣子。


    可世間緣法,我又如何理得清呢?師姐這一句胡謅,卻讓百年來心如止水的蘭圖師兄心頭一動,掀開簾子,道:“進來罷。”


    我和枕壺正是如此拜入了生罰山。


    初入生罰山,我和枕壺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整座長安城對城郊山頂上這位國師從來都是又敬又怕,正巧他前些日子斬了河間三聖,江湖上都傳他倚仗權勢,濫殺無辜;師兄也不辯解,高居生罰山上一副仙人之姿。一年後朝廷才公布真相,說所謂“河間三聖”明裏沽名釣譽,暗裏魚肉百姓、販賣私鹽。吏部將證據在大理寺前公布了三月,任人參觀;加之河間地區人民紛紛敲鑼打鼓,聯名上京跪謝師兄恩德,甚囂塵上的謠言才漸漸平息。


    師姐更不用說了——依我看,天底下的人當真是奇怪。文人才子年輕時醉臥美人膝,鋪紙研墨大讚秦樓楚館溫柔鄉;高居廟堂後又偏要擺出正經架勢,道貌岸然地斥其傷風敗俗,仿佛年輕時寫那些詩章的並不是自己。男人“贏得青樓薄性名”並引以為傲,女人偏要忍受世人暗中戳著脊梁骨的辱罵。若說賤,ji、女和恩客哪個更賤一些呢?我在眠香占玉樓廝混這些年過得很是快活,不想管世人如何看。


    這一路我著實吃了些虧,年紀小,淋了一身的雨,摔下了台階,還在白玉上冷冰冰地跪了好長時間,便落了個病。秋來骨痛,每每痛不欲生,我知不少人都為此內疚著。師兄嘴上不說,天南海北的奇珍藥材卻一個勁往我嘴裏塞;師姐每每長籲短嘆,隻說不該誆我,即便要爬那九百九十九層台階,也該挑個晴朗的日子;枕壺學了師兄十足十,一聲不吭,我一發病就握我的手,死也不鬆開,有時還偷偷抹點淚,我裝作不曉得。


    他們我都不怪,真正逼我的人是阿爹阿娘,是阿娘賞給我的那個耳光。若說父母子女間有絲線牽扯著,阿娘那一記耳光便將那絲線給斬斷了。後來太子登基踐祚,他們又想起我這個閨女,我卻不能像從前了。父母將子女那點信任給敗光了,也夠失敗的。


    “宮先生請。”我恍惚間聽到綾織的聲音。


    “阿曇,伸手。”師姐喚我。


    我懶懶地伸出手腕,老先生替我診了脈,說了些老生常談的話,開了一副方子。抹月捧著方子去藥房煎藥去了。


    阿娘慢慢地坐到我床邊,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裝睡,假意在睡夢裏翻了個身,滾到師姐懷裏,背對著阿娘。


    ☆、【章四 東紫】01


    許是我還年輕的緣故,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吃了藥躺了兩日,身子不熱了,骨頭也不痛了。阿娘卻執意叫我多躺一日,我遂窮極無聊地又耽擱一天,差不多把房裏的傳奇本子又翻了一遍。


    病好後我便辭了爹娘,回到眠香占玉樓。師兄布置的功課我尚未讀完,不敢回生罰山去。好在師兄貪清淨,輕易不肯下山的,我便在師姐這處溫柔鄉裏流連忘返。


    眠香占玉樓是最好玩的。夜裏張燈結彩營業時,我便摟著嫩嫩端坐高樓上認熟人,心裏嘻嘻笑,想那人平素道貌岸然的模樣,對照如今色眯眯的樣子。然則,我得申辯一句,並非每個來眠香占玉樓的人都為著女色,不少人是迫於應酬,不得不來。白日裏我便與一眾姐姐妹妹們聚賭打牌,師姐不許我真賭,隻許我放幾個銅板聊表心意;我賭本不是為了賺錢,對此並無二話——何況我老是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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