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已經聽不清她說的話了,隻覺腦子快被敲碎了,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煎熬;阿娘向我伸出手,我卻跨過時空回憶起她在生罰山腳下扇我的那一耳光,我隻有四歲,被台階絆了一跤,哇哇大哭,阿娘冷冷地說:“阿曇,自己走。”


    是你要我自己走的。你先不要我。


    眠香占玉樓距丞相府很有一段距離,我喃喃地念叨著師姐,僅存的理智又折磨我,告訴我她不能這麽快就趕來。我很想她抱抱我,就像四歲時一樣;我已經筋疲力竭了,她撐一柄白綢傘,銀梳盤著端莊的髮髻,罕見地穿了素色的衣裳,披了身雪一般,雪上紅絲線繡的臘梅花像蓬蓬的火;她擱下傘,輕柔地將我摟進懷裏,撫摸我濕漉的頭髮,我被那蓬火熱辣辣地燙進心裏。


    師姐說:“優華,好名字啊。”師兄在竹屋裏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師姐說:“你們倆從此便是我生罰山門徒了。我生罰以天地為師,居廟堂不懼權貴,處江湖不畏糙莽。好生修行,莫辜負我們這場緣分。”


    雖然我往後並未好生修行,但我覺得沒有辜負這場緣分。


    我很想她來抱抱我。


    “——又病了?”我聽到枕壺的聲音。


    “可不是,病來如山倒,那模樣瞧著,恕奴婢僭越,奴婢都覺得可憐。”綾織低聲道。“又不肯夫人靠近,怕是還記恨著吶。”


    我房門被推開,枕壺貓著步子走近我。我疼得嗚嗚咽咽哭,厚厚地棉被裹成我安心的小窩,推拒著一切傷害與疼痛。枕壺上手把我臉從被子裏剝出來,當即便變了臉色,輕輕地喚我:“阿曇……”


    我往他懷裏拱,他小心翼翼地摟住我,一手慢慢梳理我的長髮,隻道:“此次比以前,疼得厲害些嗎?”


    “差不多。”我說。每一回都是如此,疼得我尚存一絲神智,每分每秒都如溺水的人一樣掙紮。


    他輕輕在我床側躺下,將我摟進懷裏,再替我理了理被子,問:“你想閉目養神,還是要我陪你說話?”


    我說:“我想等師姐來。”


    枕壺道:“那我陪你說話。”


    要說話,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我腦子裏雜雜拉拉全是最近的煩心事,無憂無慮長到這麽大,才曉得原來煩心事一樁樁一件件是接連不斷的。老天爺不會說,誒,瞧著你優華近日閑極無聊,扔你一件煩心事,讓你解解悶兒;老天爺隻會自己閑極無聊,拿了天底下所有人的命簿翻看,忽地瞧見我,便說,這優華近些年的日子比我過得還快活呢,不行不行,然後用成堆兒的煩心事砸我。


    “我跟優姝吵架了。”我軟綿綿看向枕壺。


    他可能甚少見到我如此的乖巧模樣,忍不住笑了,親親我的唇角,問:“緣何?”


    “我還打了她。”我垂下眉毛,將回家後與優姝的交鋒一是一二是二說了一遍。如此縷一遍,發現全是些雞毛蒜皮,那小丫頭嘴巴狠,我脾氣大,一來二去鬧了個不可開交。


    枕壺含笑聽了,隻說:“我曉得了。”


    我忙問:“曉得什麽了?”


    枕壺點了點我的臉頰,說:“兩個不知疾苦的小姑娘,互相覺得對方命好,自己吃了大虧。”


    我憤憤不平道:“她竟然覺得自己吃了虧?真是天大的笑話!阿爹阿娘將我送去生罰山拜師的時候可不曉得師兄師姐是這樣的秉性。那時候師兄劍挑了河間三聖,凶名在外;師姐更不用說,一座眠香占玉樓毀了她多少聲譽?世人隻當她是yin、娃、盪、婦。我在生罰山修行,她在家受盡寵溺,她竟還吃了虧,有這等理?”


    枕壺忍著笑道:“可是後來,師兄師姐那樣疼愛你,你有生罰山作靠山,哪個地方橫行不得?兼之你父母親於你心中有愧,你每每回府,自然對你千依百順;二小姐瞧在眼裏,心裏吃味不也是應當的嗎?”


    我身上疼,心也累。優姝竟是這樣想的嗎?瞧不到我四歲上生罰的如履薄冰,瞧不到我被父母拋棄的自怨自艾。外露的全是光鮮亮麗,她也就隻看得到這一層,還是我妹妹呢!


    枕壺手掌擱在我的腰上,熱氣從他掌心浸入我的四肢骸骨裏;被這樣一暖,我受寒落下的舊病也緩了緩。他問我:“你準備如何與二小姐和解?”我哈欠道:“我才不要與她和解。”枕壺摸了摸我的頭髮,在我耳垂邊笑問:“當真?”我被他呼吸震得顫了顫,懶洋洋道:“阿娘晚上將那支簪子送與我了,我再轉送給她便是。”


    我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咋了咋嘴,喃喃說:“我想要師姐。”


    枕壺肩膀一顫,小心地挪了挪,調笑道:“這麽貪心?有我了,還想要師姐?”


    我嗅到一絲腥味,不自在地皺了皺眉,沒心思理會他的玩笑話,緩緩地枕了枕頭,與他麵對麵躺著,淡淡問:“枕壺,你受傷了?”


    “沒有。”枕壺翻身而起,“我去外頭看看師姐來否。”


    “枕壺,你不要騙我。”我說。


    枕壺遲疑半晌,道:“一點小傷。”


    我自己身上鑽心剜骨的疼痛全顧不得了,隻傷心道:“怎麽回事?這長安城裏誰能傷你?”他不想叫我曉得,來之前自然妥帖處理過了;處理過後,被我一碰肩膀又傷口裂開,顯見是傷得不輕。


    “我不騙你,你別問我。”他道。


    “是不是我沒念書,師兄罰你了?”我哭了。


    枕壺啼笑皆非,隻道:“別瞎想。”


    是了,師兄那人,最是雷聲大雨點小、刀子嘴豆腐心,他下不了這樣的狠手。


    “是沈將軍,對不對?”我問。


    他沒回答。那便是了。枕壺那爹我不甚喜歡,是個老頑固;要我說,枕壺那美貌娘親多半是被他給逼死的。他把枕壺打成這樣,可真是捨得!


    “你衣服脫了,給我看看。”


    枕壺敲了敲我腦袋,說:“疼糊塗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羞不羞?”


    我骨頭疼得汗淋淋的,老早便失卻了耐心;枕壺這傷,傷在他身上,一半也疼在我心上,攪得我心煩意亂,吼道:“讓你脫你便脫,哪裏這樣多的話?”


    ☆、【章三 京華】09


    一番鬥爭下來,是我贏了;不顧自己疼得痙攣,狠狠心剝開了枕壺的衣裳,隻見他背上赫然是血淋淋的鞭痕,蛛網般密布。鞭痕新鮮得很,塗了些黏糊糊的糙藥,散發著一股怪味兒。我一聲不吭,默默替他穿好衣服。枕壺自己理了理衣襟,笑問:“怎麽不哭?都不像是阿曇了。”


    我強頭強腦地問:“你告訴我,沈將軍因什麽抽你鞭子?”


    這一輪卻是枕壺贏了。我耍盡了七十二般手腕仍舊撬不開他的嘴;他隻是笑笑,不當回事。我心力交瘁,裹了被子翻過身去,說:“你走罷。”


    枕壺摸了摸我的頭髮,“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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