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胡說八道!我惱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奪眶而出。誰還不會哭了?你哭,我也哭!阿爹阿娘當初分明是犧牲了我這個長女,如今倒成了仗著有人疼我?師姐師兄疼我不錯,可最初的最初是父母拋棄了我啊!這個長在爹娘身邊的丫頭竟敢說這樣的話!


    優姝在原地默然站了半晌,擦幹眼淚揚長而去。留我一人矗在花園裏,被團圓的月光照一身,隻覺心力交瘁,隨手伏在一棵樹上嗚嗚大哭。


    “阿曇?”


    我悚然一驚,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慢慢轉過臉去。


    莊致致一張標緻非常的臉映入我的眼簾。還是那襲櫻紅長裙,烏黑的髮髻上別致地簪了一朵淡黃色的瓊花,臉龐一點點醉酒的酡紅艷若桃李。月光披在她身上,暈黃好似羊脂玉裹覆。她手上赫然是我那件羔皮鬥篷。


    “我剛進園子便遇上你的丫鬟抹月,她說你不願添鬥篷。入秋了,到底不比夏夜,你喝了酒不覺冷,等到感覺冷了可遲了。”


    ☆、【章三 京華】07


    莊致致替我披鬥篷這殷殷切切的模樣,怕是連我師姐也不遑多讓。我嗅到一股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陰謀氣息來,不禁抖一抖,避開她那雙水蔥般的手,質問道:“你如何在這裏?”


    她坦然道:“我瞧見你離席,便起身跟出來了。”


    我忽驚覺,七夕那晚我是伏在樹上竊聽她與枕壺的談話,她對我心中轟轟烈烈演進的愛恨分毫不知,恐怕還在責難我放她鴿子;莊致致對我倆關係的定位,恐怕還停留在我倆言笑晏晏握手談心的階段,見我今日幾次三番給她甩臉子,自然要出來問個一二。


    可惜我不再是月前那個傻乎乎的姑娘了。你莊致致緣何要跟我格外親近些,我已經瞧出了端倪。妄圖借我攀上枕壺?真是笑話,我才不會給你機會。


    她見我沉默不語,斟酌道:“你在生氣?因為七夕節的事?”


    我得意洋洋的推斷被她這句話瞬間炸成灰了,沒頭沒腦地問:“你如何知道我知道?”


    莊致致道:“阿曇你是好孩子,不會輕易丟下我。能將你激怒到離家出走的程度,估計也就那回事了。那天你藏在哪裏聽到的?樹上嗎?”


    麵對她這份平靜,我起先是張口結舌,隨後七竅生煙,冷笑道:“春白公主這麽聰明。”心裏的怒火滾燙滾燙,火氣一個勁兒往喉頭沖,我續道:“你這麽聰明,你明明知道我喜歡枕壺,你明明知道我拿你當好朋友……你全都是故意的!”


    如今想來,除開七夕節那檔子事兒,我與莊致致間一直都是十分愉快的。兩個女孩兒彼此看得順眼,玩些稀奇古怪的把戲,讀傳奇本子的時候爭得不可開交。她性子不像延順,延順歡脫,莊致致穩重,我拿延順當同齡人,更多拿莊致致當個姐姐。我是長女,沒有姐姐的,拿莊致致當姐姐我十分歡喜。


    她見我氣得發抖,隻不作聲,默默替我披上了鬥篷。我委實沒閑心去管鬥篷了,隻淚汪汪瞪著她,又深恨自己這毛病:一生氣就淚汪汪,還能餘下多少威懾力?


    “阿曇,對不起。”


    她聲音如和風細雨,我忽地感覺心頭一燙。


    “可我真的很需要與沈枕壺成親。”


    她神色溫柔如水,朦朧月色敷一層柔黃的麵紗,眉眼間幾乎有一種慘痛的悲傷。我如墜冰窖。


    “阿曇,對不起,可我沒有旁的法子了。”


    我渾渾噩噩解下鬥篷重新入了席,阿爹蹙眉道:“你妹妹呢?”我茫然環顧一周,沒見著優姝,幹巴巴道:“不曉得。”阿爹的暴脾氣差點當場就發作,好歹想起當下是什麽場合,從嘴唇中憋出這句話:“快把你妹妹找回來。在宮裏閑逛,衝撞了貴人如何是好?”我尚未坐穩當,又緩緩起身去尋優姝。


    路過優澤的位置,他拉住我的袖子,憂慮道:“阿姐,你臉色不好。”我勉強笑道:“在外頭吹風把胭脂吹掉了,所以顯得白些。”優澤磨牙道:“你騙我,胭脂才不會被風吹掉。”我在他腦門頂兒拍一拍,道:“胭脂的事,你懂得多,還是阿姐懂得多?阿姐今兒用的是一種罕見的珍貴胭脂,風一吹便沒了。”


    事實上,胭脂是冤枉的,我臉色不好不關它的事。我是真的非常不舒服。我約莫著今年流年不利,早知如此,新年不該貪圖花燈炮竹,該隨阿爹阿娘上晨昏寺拜一拜,祛黴運。春日裏延順嫁人,枕壺入仕,我的玩伴通通離我而去;初夏結識了莊致致這個害人精,我大略上輩子虧欠她不少,此番她來討債;七夕是我生命中最悽慘的一個七夕,隨後又遭遇了平生第一回的綁架,路上竟然還感知了消失三百年的邪魔氣息;好容易安安穩穩回到長安城,區區一個中秋宮宴又整出這麽多麽蛾子,皇後拆台是暗地裏,優姝和我莫名其妙的爭吵與莊致致的情敵宣言可就是明著來了。


    我沒去找優姝,反而揀了一方石凳坐下,扶著額動也不動,頭疼得厲害,冷風吹得我瑟瑟發抖。回過頭找抹月要鬥篷,抹月卻不知被我斥到哪裏去了。我身子軟得動彈不得,懨懨地四周一望,隻有團圓的月色,不見人影。遂強打精神在園子裏轉了一圈,見到優姝執一枝花默默立在槐樹下,開口道:“二妹,阿爹喚你回去。”優姝顯然還在生氣,一聲不吭地挽了我的手,向宴會廳去。


    她步子邁得大,我跟不上,遂喘道:“慢點走。”優姝頓住步子,花園子樹上懸了宮燈,明黃色的絲絛長長地垂下來,她在燈下凝望我一陣,說:“你臉好紅。”我勉強道:“喝多了。”優姝摸了摸我的臉頰,又說:“你臉上十分燙。”我不耐煩道:“不是說了嗎?喝多了!”優姝慢吞吞地說:“我覺得你發熱了。”


    我沒接話,她也沒再開口。阿爹阿娘見我倆心平氣和地回到席間,總算出了口氣。我在明晃晃的燈燭下偷看了優姝被我扇過一耳光的臉頰,確認其上光潔如玉,一點痕跡也無;應該的,我壓根就沒用力。


    又閑閑吃了幾口飯菜,餘光瞥見枕壺在一心一意同延平說話,莊致致端了酒盞敬皇後,皇後笑吟吟地喝了。我心底暢快些,撈了個酒杯又想喝酒;優姝拍開我伸向酒杯的手,說:“美酒少喝多味,阿姐既然有些發熱,今晚還是莫飲了。”


    這是報復,這絕對是報復。


    有一少年公子含著笑來向阿爹敬酒,阿爹咧嘴笑著一飲而盡,再向我道:“這是禮部鬱尚書的公子藍生。”聽聞是枕壺頂頭上司家的公子,我忙振作精神,又趁此機會給自己斟了一盞酒,敬了這鬱藍生一杯,他笑如春風地回了我一杯。我向來喜愛喝酒慡快之人,兼之這人風姿很是動人,你來我往便聊了幾句,他在席上拖延半晌才告退。


    轉過臉便見枕壺在沖我挑眉;我冷哼一聲,不想理睬他。再一轉眼又見阿娘喜笑顏開地看我;我知她心裏在想些什麽,十分無趣。有意思的倒是優姝。我這妹妹向來儀態端方,席上滴酒未沾,此刻臉紅得卻能釀出一桶葡萄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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