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課上教我們辨認那氣息,本隻有以此警戒後世人的意思;如今我竟在祁山嗅到了,絕不可等閑視之。縱然如今枕壺不信我,我回去也要告訴師兄的。


    思及枕壺


    ☆、【章三 京華】01


    若非有我和嫩嫩倆拖油瓶,枕壺想必一日足以回長安;即使有我們倆在,趕了三天也終於見著了長安城門。我活了十六年,第一回見著這灰黃色的巨大牆麵便湧出淚水來。巍峨的城門有規整的士兵輪番值守,門外立著位珠圍翠繞的婦人,一身大紅羽緞的褂子在滄桑城牆映襯下格外奪目。


    嫩嫩一見她便放開嗓子嚎哭起來,甩開我便往師姐懷裏撲過去。師姐笑吟吟地任由他哭了會兒,撫摸著他的背,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蛋兒,笑道:“誒呀,我兒,你是不是瘦了?”


    嫩嫩淚眼婆娑地望著她,說:“阿娘,我吃了好多苦。”


    師姐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應該的,你阿娘小時候也吃過不少的苦。”


    嫩嫩賭咒發誓,“我再也不離家出走了。”


    師姐閑閑道:“別呀,你一年離家出走個一兩回,讓我獨自待在長安城裏安生安生,也挺好。”嫩嫩癟癟嘴又要哭,硬生生忍住了。


    師姐再向枕壺道:“一路辛苦你了;我把這倆傢夥拉扯大,最曉得他們多磨人。”枕壺嘻嘻笑著打恭。師姐最後才轉向我;我正忐忑著,她便溫柔地撫了撫我的鬢髮,捏捏我的下巴,柔聲道:“我們阿曇倒是清減了。”我懸在喉嚨口的心放下一半;師姐這邊算是糊弄過去了——師兄那兒隻能自求多福。


    閑話畢,她便帶著我們進城。守城的衛兵見了我們,忙笑道:“枕壺公子,您可算把優小姐給尋回來了!這些日子咱們盤查起來可吃了大虧。”守城的衛兵泰半都識得我與枕壺,我們老愛在一塊兒拚酒,他們三個人加起來都不是枕壺的對手,佩服得五體投地。


    師姐沒理那雜話,隻對我吩咐道:“你先回丞相府拜會阿爹阿娘,再領著嫩嫩去生罰山上尋你師兄;今次我不打算替你們求情了,也叫你們長點記性。”


    我小心翼翼道:“我能在丞相府裏歇幾日嗎?”


    師姐失笑道:“何必呢?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痛快點兒,早死早超生嘛。”


    所以是死定了!


    進城後,我隨師姐進眠香占玉樓梳洗一番,熟悉的脂粉香味讓我十分動容;姐姐妹妹們白晝多在補眠,偶有幾個聚在樓梯間說閑話,見了我們,先恭敬地喚了一聲“深鸝夫人”,再揚起熏了香的手帕對枕壺招一招,末了才掩著唇笑嘻嘻向我道:“我們的阿曇和嫩嫩這是回來了?可不得了了,還學會離家出走了,該打!”


    枕壺解圍道:“行了,別逗他們,該罰的師兄自然會罰。”


    他這樣說,我心情愈發沉重了;垂頭喪氣任師姐擺弄了一陣,換了身新衣裳,沒精打采地上馬車回丞相府去。師姐說,我這一去二十來日,可讓我阿爹阿娘操碎了心,叫我乖乖認錯,莫頂嘴。


    馬車停在丞相府前,我不情不願地下車;李管事趕緊迎上來殷勤道:“大小姐,老爺夫人在廳裏等您好一陣兒了,快隨小人去罷。”我抿了抿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後頭,繞過曲折蜿蜒的長廊,拐進正廳裏。


    阿爹穿了身灰色的常服,正闔著眼睛,手指輕輕撥弄腰間的玉佩;阿娘一如既往珠光寶氣,從容富貴如賞瑤池風日。我上前,跪下身子行了禮,口裏問了安,便沉默地站到一邊去了。


    “阿曇,坐下。”阿娘趕忙道,又憤怒地瞧了周圍一圈,“一個個都沒點眼色,大小姐回府,連沏茶都不會嗎?”


    我斂了衣裳坐下,小丫鬟膽戰心驚地奉上茶;我也不喝,隻端著茶盞輕輕吹氣,茶葉被吹得上沉下泛,裊裊白煙升騰如煙霧。


    阿爹睜開眼問:“這些天你野到哪裏去了?”


    我說:“胡亂出門溜達一圈,也算長見識。”


    “長見識?”阿爹冷冷道。“不知會一聲,便跑出去長見識,害整個長安城為了尋你都雞飛狗跳。你莫非以為我會誇你?”


    我說:“我曉得阿爹不會誇我;阿爹您從不誇我的。您多誇誇優姝和優澤,便能把我的份全誇完了。”


    阿娘不安道:“怎麽跟你爹說話的?”


    阿爹冷笑著,手指骨摁著茶盞微微顫抖,“你讓她說。這孩子在旁人跟前長大,好多話沒與我們說過,今日讓她說個夠。”


    我說:“阿曇沒有餘的可說。我回長安還未去師兄那裏請過安,父母親既見過了我,我也該去拜見師兄了。阿曇告退。”


    我正說著,阿爹便端起茶盞向我擲來;阿娘悚然而立,啞著嗓子喚一聲“阿曇”;我避也不避,茶杯砸中我的額頭,半冷不熱的茶水順勢潑了我一臉,杯子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頂著一頭的茶水與茶葉,慢慢地行禮道:“阿曇告退。”


    阿娘悲聲喚我,阿爹卻負手轉過身去,惱怒道:“你隨她去,生的不如養的親;我們不如當沒生過。”


    分明當初是你們不養我,如今倒怪我。


    我坐上馬車才哭起來,在丞相府裏不論如何也要撐起堅定而輕蔑的氣場;馬車咕嚕咕嚕行了一條街,車夫才戰戰兢兢問我:“阿曇小姐,要去樓裏接小少爺嗎?”


    我擤了擤鼻子,斷斷續續道:“不用,直接載我去生罰山。”該挨的口誅筆伐容我一併受了罷,也算我這當小姨的一點疼憐之意。


    愈往生罰山去我愈害怕,頭髮上的茶水一滴滴落到我手背,我掏出帕子來胡亂擦了擦。待我稍稍整頓好衣裳,車夫便道:“小姐,生罰山到了。”


    我蹦下車,九百九十九層白玉台階遙遙望不到盡頭。我吩咐道:“你回去罷。”語畢便拎著裙子一步一步登上山去。


    秋日裏落了滿山的葉,落葉飲風吸露後漸漸露出沉甸甸的紅色來,西風嗚咽而過,裹挾著紅葉布出鮮花陣。我不曾捏法訣,全靠自己腳力在慢慢爬,到山腰便累得不行,扶著腰唉聲嘆氣地往上。


    六百六十六層台階處是生罰山的大門,巍峨的白玉門,其上用飄逸瀟灑的字跡書著“生罰”二字。雖隻是孤零零一張門,可門上布著師兄的禁製,若無師兄首肯,是萬萬不能走進的。我輕鬆地跨越了禁製,不由得鬆了口氣,若是師兄連生罰山都不許我登上去,那可當真是完蛋了。


    九百九十九層台階的盡頭是一座竹木屋子,屋外圍著籬笆,其上攀附著薑黃色的小花,其下生叢ju。其外本有紅藥生,可惜在這風逼霜殺的素秋節氣,花老早便敗了,隻餘枯枝橫斜,待明年春方才有鮮卉如織的盛景。


    我在籬笆外茫茫然站了一會兒,小聲說:“師兄,是我。”


    深山闃寂,鳥鳴更幽。


    我深吸一口氣,“是我,是阿曇。”


    師兄聲音淡淡的,“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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