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蘭下著大雨。整個小星球都被雨簾傾蓋住,天空茫然低垂,地麵上積攢了厚厚一層水窪,而遠處是連綿的森林,高聳的筆直的樹木像是遠古的化石,樹幹上裂開一條一條歲月溝壑,浸潤著青色的雨。這裏的樹木早年是人工培育,但後來生態環境係統行程之後,人工樹林已經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植物肆意的生長著,生長成一個迷離而又葳蕤的濃綠世界。雨越下越大,小水窪也開始漲潮,連成了小池塘,楚辭淌過池塘時,在水麵裏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心想,現在哪怕是西澤爾從他麵前經過,都有可能認不出他了。因為沒有足夠藥物,在加上天氣潮濕,他又無法休息,傷口愈合得比平時慢,三天過去是,腰部的槍傷也才勉強愈合,悶悶的發癢。而臉上的傷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遠遠看去好像戴了一張黑紅的僵硬麵具。他苦中作樂地想,這也許是一件好事?如果不小心遇見了什麽人,至少不會被立刻認出來。天晴之前,森林中沒有一處不是潮濕泥濘的,他隻能在大樹葉下蜷縮著躲雨,可是這裏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天,確實不太好受,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這三天裏,追殺者再沒有顯現出什麽蹤跡……看來躲進深山老林還是有點作用。但他不可能一直在這裏躲藏下去,而且森林裏的環境對傷口恢複不好,要是沒愈合再發炎了就搞笑了。楚辭從包裏摸出昨天剩下的半塊能量塊塞進嘴裏,潮濕的水汽夾雜著一股似乎發黴了的味道在他舌頭上氤氳開。他麵無表情地嚼了兩下就吞了下去,但是咀嚼的動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一直無法幹燥的血痂裂開,又滲出一絲殷紅的血跡來。他有些煩躁地將壓縮能量塊的包裝紙收進口袋,正要起身繼續往樹林深處去的時候,腦海中忽然一陣眩暈,他扶著樹幹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然後一頭栽在地上,昏了過去。……楚辭猛然睜開了眼睛。潮濕濃綠的森林……不見光線的昏暗天空……瀑布般的雨幕全都不見了,他躺在一張幹燥溫暖的床上,身上蓋著雲朵般的被子,而他睜眼所看到的,似乎是一座房子的天花板。照明燈帶散發出溫和平靜的光。“你醒了?”一道陌生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傷口還疼嗎啊!”聲音的主人接近床邊時,楚辭忽然翻身而起,從背後扣住了她的脖子。是個看上去十來歲的小姑娘,毫無防備,雙手平舉著,微微顫抖。楚辭垂下眼睫,在她後勁上看到一條非常纖細,幾乎看不出來的痕跡……基因環,這裏還是聯邦。他瞥了一眼窗外,大雨彌漫,綠霧連綿,應該還是在亞伯蘭星。“我是好人!”少女的聲音有些顫抖,語氣且意外的鎮定,“我隻是看你在樹林裏暈倒了,就將你帶回來了。”“你去深林做什麽?”扣在脖子上的手沒有絲毫放鬆的意思。“去記錄蝸樹葉的生長過程。”“……什麽東西?”“它隻有在大雨天氣才會生長,而且生命周期很短我奶奶是植物學家,我和她生活在這裏做深林植物研究!”她說著,從自己終端上調出來一張身份卡,楚辭瞟了一眼,鬆開手下床:“不要亂帶陌生人回家,也不要給陌生人看你的身份信息。”他換上鞋子準備離開,少女回過頭來,一張幹淨而清冷的麵孔,她盯著楚辭看了一秒鍾,忽然露出一絲笑容:“我就知道是你。”“你是林對不對?我沒有認錯”話沒有說完,她的脖子就落在了楚辭手裏,手指收緊,少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我真的沒有惡意咳咳咳,你先放開”“你見過我?”楚辭皺眉問,他手上的力道鬆開了一些,現在這個鬼樣子都能被認出來也是離了譜了。“星網上有影像記錄,全宇宙的人都見過你。”“但我現在這樣你也能認出來?”少女下眼睛,語氣中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我能僅憑借眼睛分辨出同類目的上千種植物,你隻是半邊臉受傷了而已,我當然認得出來。”就在這時,屋外傳來溫柔慈和詢問聲:“囡囡,他醒了吧?”“醒了,奶奶。”楚辭鬆開手,彎腰係好鞋帶,道:“謝謝你救了我。”他環視屋內:“我的包呢?麻煩拿來給我一下還有,下次不要帶陌生人回家,萬一我是個變態殺手什麽的,第一個殺了你。”叫囡囡的少女沒有應答,半晌,卻“嗤”地笑出了聲,語氣輕快:“你不是都說過你是霧海的賞金獵人,殺過很多人嗎?”楚辭偏過頭乜了她一眼:“你膽子很大啊?霧海的人聽見我的名字都要抖三抖。”“反正我沒有去過霧海。”囡囡聳了聳肩,“而且你不算是陌生人,我奶奶和你老師是朋友。”楚辭係鞋帶的動作一頓。囡囡以為他沒有聽清,繼續道:“秦微瀾教授,不是你老師嗎?”楚辭直起身,低聲道:“當然是。”囡囡還要再說什麽,門簾掀動,走進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她很瘦,身形卻並未佝僂,氣質沉靜,仿佛風中的細竹。“你醒了?”老人和藹地問。“……嗯,麻煩您了。”“不麻煩,”老人笑著擺了擺手,“我這裏很少會有客人來,你就當是來玩的,不要拘束。”“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吃的。”她說著又出去了,囡囡在他身後道:“我奶奶叫方明蔚,你聽過嗎?”楚辭搖了搖頭。“你沒聽過也正常,你學機甲機動學,和植物學八竿子打不著。”囡囡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奶奶平時不會上星網,所以她不知道首都星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告訴秦教授你在這……你不用擔心,我們這裏沒有監控,除了我的終端之外,其他儀器的聯網頻率都不高。”“你要走?”見楚辭推門出去,囡囡追問道。“我留在這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楚辭簡短地說了一句,從門背後的架子上拎起自己的背包,“別忘了,我是聯邦的逃犯。”“我不信那場審判。”囡囡在他身後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他們也不相信。”見楚辭停下腳步,她繼續道:“你也不相信對不對,不然你就不會開槍了。”“我殺了人。”楚辭對她道,“不要相信一個殺人者的話。”“但我覺得,”囡囡繞過他走到他麵前,注視著他眼睛,“我覺得你是對的。”楚辭也看著她,淡然道:“再告訴你一句話,永遠不要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這句話也是我要說的。”囡囡道,她抬起下巴,顯出幾分清冷的倔強,“就算要走也要吃過飯。而且你的傷這麽嚴重,外麵又下著雨,你要是再暈倒了怎麽辦?”“好了,”方教授在外麵叫道,“都來餐廳,我給你們烤了蛋糕。”囡囡拽走楚辭的書包,拉著他去了餐廳。明淨的燈光下,餐桌上擺著金黃誘人的奶油蛋糕和披薩,微光籠罩中好像一個易碎的夢。楚辭皺眉:“不行,我還是得離開……你也看到的傷了,有人在追殺我。”“放心,他們找不到這裏的。”囡囡小聲道,“一會吃完飯,我帶你去溫室躲起來,至少傷好了再走。”“對了,”方教授望著楚辭,“這孩子的臉怎麽了?”楚辭:“……摔的。”囡囡:“……”方教授也再沒有多問,囡囡一邊切蛋糕一邊道:“奶奶,一會我帶他去溫室吧?”方教授似乎有些詫異,但這些淺淡的情緒一瞬就消失不見,她溫聲應道:“好。”大概是因為傷勢影響,楚辭味覺好像出了問題,奶油蛋糕在嘴裏並不能感覺到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他沉默地吃完盤子裏的蛋糕,囡囡去廚房收拾盤子,方教授慈和地對楚辭道:“多待幾天,放心吧,這兒沒人過來。”楚辭猶豫著點了點頭,方教授笑了笑,感慨地道:“上次和你老師通訊,我以為他要退休了,結果他還挺得意地說,又要教一個新同學。”楚辭低下頭去,看見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他是一個很少後悔的人。殺了勃朗寧這件事對他來說,也不過就像是喝了一杯水那樣簡單,即使後來被西赫女士追殺,無處可去、遍體鱗傷,他也沒有後悔。可是那一槍之後,勃朗寧死了,他為錫林報了仇。可是他也要同他的生活,他的戀人、朋友、老師、同學就此別過。他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有再相聚的機會,還能不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在陽光之下?疲於奔命時就不會有力氣去想這些問題,可是一旦停下,愧疚就會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很突兀地想起小時候,老林有時候去幫別人幹完活回來,也會坐在家門口,看著錫林灰蒙蒙的天空的發呆。那時候,他會不會想起了首都星藍水晶一樣的明淨天穹?“走吧。”囡囡從廚房裏出來,拿著一張餐巾紙認真地擦自己的手。楚辭去臥室裏拿了背包,跟著她出門。外麵的雨還在下,囡囡拿了兩件雨衣,又拿了雨傘,回過頭問他:“溫室有點遠,你可以嗎?”楚辭“嗯”了一聲。深邃的密林中,抬起頭隻能看見密密的綠色的網,雨流從葉網的孔隙裏落下來,林間彌漫起冷白的霧氣。兩個穿著雨衣的年輕人在生長了數百年的巨木之間穿行,顯得無比渺小。“追殺你的是誰啊?”囡囡問道,“調查局?”楚辭道:“好奇心害死貓。”囡囡又問:“你是怎麽從首都星到這裏來的?”楚辭:“飛過來的。”囡囡:“……”她撇了撇嘴:“你真沒意思,你和穆赫蘭參謀長談戀愛的時候也這麽無聊嗎?”楚辭:“……要你管。”走在前麵的囡囡回過頭,笑著道:“按照一般電影裏演的情節,我們倆應該發展出一段愛情故事。”楚辭差點被嗆到,他無語了半天,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你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知道知道,知道你有男朋友。”囡囡擺手,“全宇宙都知道你和西澤爾穆赫蘭是一對兒。”楚辭:“……”“誒,如果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女孩子?”楚辭道:“我不喜歡女孩子,我隻喜歡我男朋友。”囡囡:“……”兩人說著到了溫室,楚辭本以為溫室就是類似於穆赫蘭元帥府玻璃花房的一座小建築,可沒想到,這座橢圓形的建築竟然一眼望不到邊際,簡直就像一顆巨大的蛋殼扣在亞伯蘭星地表上。“這裏的全稱叫‘模擬生態係統三號實驗基地’。”囡囡說道,“這是奶奶的實驗項目,簡單來說就是培育一些已經滅絕或者罕見的植物,相當於一個室內森林。”她說著,帶著楚辭從側麵通道裏進去:“這邊是控製室,一般來說這裏的溫度都是恒定的,隻有研究階段通過之後才會改變溫度……最近的溫度還可以,不會很冷也不會很熱,最主要的是,這裏不下雨。”似乎一提到植物她的話就變多了,一路絮絮叨叨的給楚辭介紹那些他從來沒見過的植物。“好了,你就安心待在這裏吧。”囡囡拍了拍手,“我一會要去東邊工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或者我晚上給你送吃的過來。”“晚上不用過來了。”楚辭道,“下著雨路不好走。”“那我明天過來,順便給你帶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