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年仍是有些發怔。


    方才太後的那一劍如同長虹貫日,一時之間月華斷碎,山風倒灌,這可不是什麽蓄力半天才能揮出的一劍。


    這不過是太後娘娘連真氣都未有動用的一劍。


    裴修年望著那血淌了一地,九個腦袋斷口平整的相柳,他心中情緒稍顯複雜。


    若說這世上有人能夠做到一劍摧山斷河,那眼前這位曾經的魔門巨擘顯然在此列中。


    適時有長風拂過,裴修年的衣角在這風中獵獵作響,他這才感知到鑽心的疼痛從自己的左肩上傳來。


    裴修年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左肩上已是鮮血淋漓,整個肩部都呈現出深紫色,不過那些毒已經不再擴散了,甚至正在慢慢消退。


    也就是仰仗著自己有那百毒不侵的體質了,若是換做其他人,恐怕現在是不死也得被毒得像是紫薯成精。


    而太後娘娘早已歸劍入鞘,她行於裴修年的麵前,眉眼間似乎略帶幾分歉意,好像是想說些什麽,但見裴修年身上的傷口後又將之咽了回去。


    太後娘娘俯下身來,正欲攙扶起裴修年,螓首才越過他的肩,喉頭便是一甜,終究還是沒能撐住,口中噴出一口血霧。


    鮮血所致,她的唇上顯露出幾分別樣的妖冶。


    與相柳這一戰,太後娘娘其實根本沒有受到過分毫來自於那隻妖物的傷。


    之所以她現在呈現這副狼狽的模樣,那是因為修為壓製之下的強行牽動致使內傷複發。


    太後娘娘體內真氣紊亂交錯,勾連起無數舊疾,不論是疼痛感還是嚴重程度都遠超了幾乎隻受外傷的裴修年。


    她那姣好的臉上浮現些許蒼白,眼眸微垂,卻還是伸手攙起地上的裴修年來,太後娘娘又是微微歎了口氣:


    “終究還是…”


    後麵的話不用說了,裴修年看見她眸光中閃過一絲不甘就猜到了她想說什麽。


    身為瑤光宗宗主,曾經的魔道之巔,那是九境渡劫,離十境合道也隻剩下一步之遙。


    對裴修年來說這隻相柳是山嶽般難以逾越的存在。


    但這要是放在以前的太後娘娘的眼中,那玩意兒恐怕都未必能夠承受得住她隨意的彈指一揮。


    如今卻被這樣的一隻妖物逼到這種地步,強烈的落差感油然而生,當然任誰都一樣不甘。


    裴修年便任由她攙起,抬起右手給她拭去嘴角的血珠,太後娘娘的嬌軀僵了一瞬,但卻並沒有避開。


    方才是溫香軟玉入懷,這會兒他倒是差點兒入了佳人的懷,鼻間充斥著太後娘娘身上淡雅的清香。


    裴修年的整個左肩都疼得都已失去了知覺,他便順勢往太後娘娘身上靠了靠,正巧與她的耳鬢近了兩分,輕聲說:“其實…”


    卻是見太後娘娘轉過來的眸光裏帶著幾多關切,她微聲打斷道:


    “回宮再說吧,還能撐得住嗎?”


    裴修年再度一怔,然後他輕輕頷首,兩人便是相依起身,亦步亦趨。


    他抬起頭來,自身處的山巔而下,依舊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月色之下的京師分毫無恙。


    腳下的紫禁城仍然沐在燈火中,山風拂過城隍廟,還是方才那般靜謐,雖然陣法是觸發了,但卻依舊沒有任何人被驚動。


    裴修年轉過頭再看了一眼那隻巨型銅爐前的一片狼藉,太後娘娘身後素手一招,便見一縷清風拂過城隍廟,一切痕跡都在風中自發地掩去。


    倒地的爐蓋重新躍起;地上的毒液掃除一空;相柳的屍身不知被收入了哪裏,總之…這仁皇山上一切恰如初見。


    若是昭寧帝那邊未有察覺,那今日之事待至他想要再開爐煉丹才會知曉,但想要徹底瞞過不可能,畢竟相柳已除是如山鐵證。


    做完這一切後,太後娘娘才是扯碎了早已藏在袖口中的符籙。


    道符在風中化作齏粉,裴修年便是隻覺得眼前光華一閃。


    下一瞬之間,便已回到了這富麗堂皇的未央宮,爐火燒得“劈啪”作響,殿中熏香依舊磬人心脾。


    若非桌上茶水冰涼,自己的左肩上洞穿著的那個傷口依舊觸目驚心以外,裴修年還真會以為方才不過是黃粱一夢。


    太後娘娘攙著他坐在椅子上,再彈指插上了殿門的插銷,順帶關上了窗後,還是不放心,再碎了一紙隔音符籙。


    她這才是拉來張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麵,自顧自揭開裴修年左肩上的衣物。


    卻是見那早已入體的毒物非但未隨著血液貫通裴修年的全身,反而已經消退了大半,太後娘娘的眉目間稍稍流露出來些訝異。


    但她仍是引清水清洗過傷口後親手為其敷上了藥粉。


    方才本已經有些麻木的裴修年這會兒瞬間就精神了,如同百蟻噬咬般的疼痛讓他渾身顫栗,裴修年下意識攥緊雙手,待至片晌過後他才是勉強恢複了神色。


    裴修年這才發覺並非是自己的雙手相互攥緊。


    手中的這隻柔夷被攥得已經有些發紅,太後娘娘眸光略帶幽怨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確認了裴修年除卻氣息有些虛弱之外再無異樣後才是輕聲道:


    “方才年兒想說些什麽?”


    “其實我知道你是誰。”


    裴修年開門見山,抬眸與那雙稍帶幾分嫵媚的鳳眸坦然對視,他一句一頓道:


    “瑤光宗宗主,孟青鳶。”


    這個名字落在太後娘娘的耳中,她的心頭猛顫,思緒在一瞬之間亂成一片,這一瞬間甚至比自己體內早已紊亂肆意翻湧的真氣還要亂得多。


    她忽然咳嗽了起來,待至抽出一張絲巾抹去嘴角的血之後,這位太後娘娘才是抬起頭來望向裴修年。


    孟青鳶沒有問什麽“你從何而知”之類的問題,那些都不重要了。


    今夜所行,不論是功法或者那柄劍,都已經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可能真的不認識。


    隻是孟青鳶以為他會和自己一樣保持心照不宣。


    但…既然他已經挑明,自己也就不能示弱,太後娘娘聲音清冷得如同闡述事實般問:


    “你難道不怕死嗎?”


    霎時間無邊的殺意接天而來,裴修年似乎都能夠捉摸得到幾乎實質化的殺氣,甚至能嗅得到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眼前方才那位溫婉嬌弱的太後娘娘仿佛在一瞬之間換了個人一般,目光如刀,裴修年下意識摸了摸脖子。


    這樣在江湖之中摸爬滾打長大的魔門妖女,能坐的上如今的位置,擁有何等手段不必去猜忌,反正不可能和心慈手軟沾上邊。


    但如果她真的想殺自己,那就不會問這種問題。


    如此想來,自己這個三皇子的身份,應該是她的的確確需要的一張牌。


    這樣的威脅便顯得色厲內荏了許多,裴修年麵色沉穩,語氣很是認真:


    “今日之事,被昭寧帝發現不過是時間問題,既然孟…既然娘娘已給台階下,那你我之間應當隔閡再少些。”


    裴修年覺得太後娘娘沒可能真的那般莽撞入局,她破過的陣法可能比自己見過的人還多。


    落入此陣中,多半是想將計就計借昭寧帝為踏板,與自己拉近關係。


    念至此,裴修年便是繼續道:“我並非三皇子,娘娘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太後娘娘的美眸睜得更大了些,方才那句話還算有跡可循,現在這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欽?不,不可能,小欽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子,絕幹不出來這等背信棄義欺師滅祖的事來…


    而後她便是聽得裴修年繼續娓娓道來:


    “我先前也在想,堂堂三皇子出山領軍,難道他的身邊真得隻有個四境保護嗎?我殺他時,娘娘是否刻意支開了朝中供奉?”


    太後娘娘微微歎了口氣,他既然不怕自己錄刻下聲音,那便也不需要再隱瞞什麽了,直截了當道:


    “本宮的確支開了朝中供奉,但那並非是為了你替身,本宮還沒有那般神通廣大,當日隻是為了安插小欽的替身…你能成事,是伱自己的本事。”


    這倒是裴修年沒能想到的了,原來小欽跟自己替身居然是前後腳的事嗎…怪不得那小丫頭當時嚇成那樣。


    剛當上替身遇到這種事誰能反應的過來?


    一開始還以為小欽是嚇壞了,再後來是覺得是她演技好得令人咋舌,如今才知道她居然是真的嚇壞了…


    裴修年於心中長長舒出一口氣,也算是排除了還有更多人知道自己這個秘密的可能。


    今日與太後娘娘交換這張其實在雙方那邊都早已心知肚明的底牌,算是給予相互之間的一個慰藉,也算是真正意義上坦誠相見的鑰匙。


    太後娘娘忽然又問:“你就不怕本宮將此話錄刻下來用作把柄控製你?”


    裴修年搖了搖頭,看了眼自己肩上已經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傷口,粲然一笑:


    “娘娘,我們如今都身處於王朝之巔,高處不勝寒,自然得需相擁取暖,若是你猜忌我,我猜忌你個沒完,不斷的勾心鬥角,自然便會成為漁夫果腹的口糧。”


    “在娘娘您想好行何事之前,我還是要問你一個同樣的問題。”


    裴修年頓了頓,目光如炬:“你想摘星嗎?”


    孟青鳶終於搞懂了裴修年這句話的意思,他說的“摘星”中的星從始至終指的都不是上仁皇山,而是昭寧帝。


    聽起來就如同天方夜譚般不可置信是嗎?


    但這位太後娘娘忽然想起來沒多久之前青丘盤踞著雲川,整個朝野間都在想著怎麽割地送禮。


    若是在當時讓她相信有人能夠讓青丘退軍,並且安然歸還雲川,還幾乎未損一兵一卒這種事,同樣會被她當作天方夜譚。


    此等言論若是出現在朝野之上,直接按作欺君之罪論處也不無可能。


    但裴修年真的做到了。


    所以他是真的有可能助自己下完這盤延綿了那麽多年,如今已經盡顯疲弊的棋。


    太後娘娘呼吸順暢了不少,她體內真氣亂流也平穩了下來,沉默了須臾之後,她才是道:


    “今日此行是本宮之錯,可再擇良日上山…”


    裴修年打斷她的話,直言道:


    “不必了,今日已可確定陛下飼魔、屠子煉丹為實,不過我奇怪的是,昭寧帝煉過三個人,除卻兩位皇子之外,還有誰?”


    “能被昭寧帝煉丹,代表此人身上極大可能也具備著王朝氣運…先帝有沒有可能?”


    太後娘娘搖了搖螓首,並未懷疑他的話,如今已經算是上了同一條賊船了,裴修年沒必要來騙自己,她思量道:


    “先帝駕崩許多年了…可能性很小。”


    說到這裏,她似是想到了什麽一般,忽然道:“但…本宮即日會派人去查明此事。”


    裴修年再度點頭,從袖口中掏出了一張錄音符籙交給太後娘娘,誠懇道:


    “娘娘,這是一點心意。今夜便先行告退了。”


    太後娘娘看到他掏出這張符籙之時當即如臨大敵,差點調動渾身真氣跟裴修年拚命。


    方才體內氣機紊亂,並不能察覺他是否暗中錄音,若是真的錄了音,那便是徹底的反將一軍。


    她都想到裴修年會將自己摁在牆上耳鬢廝磨一句“娘娘你也不想你的身份暴露吧?”之類的展開了…


    但聽了一會兒符紙上記錄的聲音後她便是終於放下心來,喊住了亦步亦趨正欲行出大殿的裴修年:


    “哎,本宮送送你。”


    太後娘娘站起身來,行至裴修年身邊,再遞給他了一瓶丹藥,叮囑道:“療傷用,一日一枚。”


    裴修年接過這隻瓷瓶,輕聲道:“庶民多謝娘娘。”


    孟青鳶被他這副認真模樣搞得哭笑不得,怎麽從這稱呼上感覺越來越遠了些?


    雖然她知道自己與他已經捅破了之前那層假模假樣的“姨甥”關係,如今是真真正正開始以“你我”來論的了。


    但她還是扯扯裴修年的衣袖,問道:


    “如今我們是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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