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拂過萬裏疆域。


    京師之外沃野千裏,一夜銀裝。


    立冬已過,這般毫無遮蔽的原野間已顯露出幾分天寒地凍。


    如今除卻丘陵上那正對坐著的兩位老者與一副置於空中的棋盤之外便隻剩下了簌簌的寒風。


    身著道袍羽衣的大司命提起一枚白子,似是思量也似是喃喃道:“你這一手,我看不懂。”


    麵朝正北的老瞎子端起葫蘆飲了一口酒,淡淡道:


    “堂堂欽天司大司命,這棋盤上不過縱橫十九路,竟還有你看不懂的路數?”


    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看著對麵這位老瞎子,歎了口氣,他終於落子跟上,而這一枚子則使得白子氣數再生三分。


    一瞬之間他的麵色竟如同這白子般精神煥發了些,大司命卻還是語氣陌然道:


    “欽天司不過是個能夠觀天象的司製而已,卦算並非本職,又不是你李瞎子,我怎麽可能做得到算無遺漏?”


    “若非你,我甚至都還不知道杭州有飼魔之事。”


    “天曉得你是不想管還是真不知道?”李瞎子聞言便是哈哈大笑,他拋著手中的黑子,“倘若我能算無遺漏,便也就不會是個瞎子了。”


    “我讓薑雲鶴封閉雙眼行於人間,是因此能鍛其感官,對她修行之路有所裨益而已,但不代表她真的是個瞎子。”


    “而我,才是真的瞎子。”


    李瞎子拋起的棋子落在棋盤中一個意想不到的位置。


    整個斷裂失守的後線又忽然被這點睛之筆救活了,於這一瞬之間成了一支張開滿弓的箭矢,他淡淡道:


    “我的眼睛,恐怕還埋在皇陵裏。”


    “所以這是你的複仇大計的一步?”棋逢對手,戰況焦灼,大司命撚著白子,低聲問:


    “這枚丹伱煉了多久?若非你的丹能夠頤養氣運,我還真沒法注意到你的落子,但…他便是你的抉擇?又或者說…你是怎麽選中這位皇子的?”


    李瞎子搖了搖手中的葫蘆,酒水晃蕩,聽得出已經見底了,他又是道:


    “青丘與飼魔能見他取信於民,無愧於心,這樣的試煉還不足夠?”


    大司命淡然按下白子,豎起一麵看似薄弱的盾牌以對那開弓的巨弩,然後他反問道:


    “皇子出山不過這麽點時間,便足夠你看清他了?”


    李瞎子抬頭望雪,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看到。


    稀碎的雪花連綿不絕,覆於山野,落於肩頭,藏於白發。


    他悵然道:“當然不夠,所以他從始至終都並非我布局落下的棋子,我隻是下注,這是我最後一場豪賭。”


    黑子落下,巨弩勢如破竹,將要侵吞去半壁江山。


    大司命再取來一枚白子,李瞎子這一步氣勢驚人,但卻注定是孤注一擲。


    大司命的羽衣輕顫,雖是舉棋不定,但他依舊坦然道:


    “這不像你。”


    大司命懸子未落,李瞎子氣息平靜,良久之後這位抬頭望著滿天雪色的老瞎子才是打斷了凝滯於漫山遍野間的沉默:


    “我太老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每當聽見薑雲鶴的劍,我便還以為是自己在江湖中間站著,但我的眼前依舊一片漆黑,風從耳邊簌簌過。”


    “前些日子路過杭州,聽見戲班的曲目,好像又看見當年我落入江湖,那年眼睛剛瞎,穿著被雨水泡爛的錦衣,提著天生橋,劍隨我從江湖走,歸鞘又出鞘。”


    “我知道如今的天生橋依舊是一把好劍,還是將如寒鐵驚世般出鞘。”


    “若再早百年,我能屠大周如今這條行將就木的重蹈覆轍的李氏真龍;若再早十五年,我還有時間去窺見世人,做出抉擇,但如今我已老去,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大江東去浪淘盡,弈秋,你我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悲戚感油然而生。


    兩個早就不應再存於世間的老者相互對視,沒瞎的那個終於拍下了手中的白子,隻是淡淡道:


    “我陪你賭。”


    最後一子,黑白兩色躍於棋盤上,劍拔弩張的攻勢和看似薄弱的防守正巧相抵,久違的故人相見的第一盤棋。


    又是和棋。


    ————


    裴修年快步行入文宗閣,熟悉的小書童再次迎接上來,接過他手中的太後手諭,又是層層轉交給書筵官審閱,沒多久便放了裴修年通行。


    五皇子的死訊還沒有傳開,皇子之死是大事,也是皇帝的家事,沒有皇帝的恩準,絕不可妄傳。


    所以除卻皇子、三公、太後之外這事還無人知曉,紫禁城內外一片祥和。


    裴修年的神色稍有幾分凝重,他緩慢呼吸幾次平複心境。


    其實上次來就該注意到為何文宗閣的功法這麽多都沒找到一本關於長生的。


    隻可惜自己當時並未多想,導致如今是失了先機,但裴修年還是抱有微末的希望,他轉頭問向伴在他身旁的小書童:


    “去取來文宗閣藏有的所有關於長生的功法典籍。”


    小書童應聲後忙跑去查閱藏書,並沒有流露出什麽多餘的神色來。


    文宗閣多數時候服務於讀書人,他們的要求、瑣事不是一般的多,這裏的書童早已習以為常。


    裴修年通過雕花紅木質的中央樓梯行上二樓,樓上的書筵官們起身向他行禮,早已通報過後便沒有再審批的手續,裴修年可以隨意行於這大周的史庫。


    時間緊迫,裴修年沒有功夫去研究什麽正邪兩道之爭、多年以前的先帝伐妖諸如此類之事。


    他隻是吩咐隨身書筵官去取來一本大周昭寧年間最新的史典。


    在等待的過程中,裴修年翻來一本大周近代或現任官家人物誌,這種帶著畫像的圖錄正適合現如今自己惡補朝廷中人的長相。


    裴修年極快閱覽手中書籍,重點記下和國子監有關之人的長相。


    若是任職之人並無變更,畫像也不會更迭任職者數年以後的長相,但即便如此也能幫助自己兜個底了。


    除卻三公之外,裴修年還翻閱到了太後娘娘的長相。


    這老妖婆竟和畫像中的偏差很小,甚至如今的太後娘娘反而更顯幾分成熟的風韻,果然她是有修為傍身的。


    除卻這些人之外,裴修年便再沒有必須了解之人了。


    而裴修年隨手翻閱之下,卻是正巧看到了一位不怎麽眼熟的人。


    但他的頭銜很眼熟——前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


    看到他裴修年的心中便是一顫,原因是這位曾任職的右副都禦史和小欽的長相幾乎沒有半分相像,但生平記載不會錯,關於他的記載最後一條便是:


    昭寧十二年,因被查證貪汙行賄,被抄家,妻女被充入教坊司(幼女被選入宮中成為三皇子侍女),被貶雲川,同年,死於路中遇匪。


    裴修年眉頭微挑,再往後翻了翻也沒翻到自己想看的東西,正想吩咐什麽,便見那位書筵官已經取來了一本算不得多厚的史典,上隻有四個字——《昭寧年間》。


    記錄當朝的史書,即便國子監的地位再如何崇高,讀書人再如何清貴,那也一定會與真實史實有些許的出入。


    但這些出入大多隻會出現在細枝末節的地方上,大的事件不會有人膽敢堂而皇之的杜撰。


    就比如說自己要急於查證的大皇子之死的時間。


    裴修年剛剛翻開史典,便聽得急促的腳步聲自樓下傳來,方才那位小書童兩手空空地跑上來,行於裴修年的麵前,他躬身行禮,一五一十道:


    “啟稟三殿下,奴才並未找到一本關於長生的典籍,據蔡閣老說這些長生典籍早在幾年之前便已被全數借閱了…”


    裴修年的瞳孔放大幾瞬,這個結果其實自己猜到了,他對著麵前的兩人道:


    “今日本殿要求查閱長生功法之事,還望兩位三緘其口,另外,再幫本殿查一查關於昭寧十二年,尚寶監任職女眷的圖錄,要帶畫像。”


    小書童和書筵官連聲道:“謹遵殿下諭令。”


    身於文宗閣中,他們世世代代都與這些典籍為生,與生俱來的條條框框之下,他們絕對不敢逾越達官顯貴的吩咐,更何況是皇子。


    兩人退去查閱書籍,裴修年順著《昭寧年間》的目錄翻開“昭寧一十八年”,那應該是自己穿越來的第一年。


    由於是史記,所以記錄的事情很多很雜,大事小事都有,裴修年像是逛某個黑黃兩色相間的網站一樣,隻檢索自己想要查閱的關鍵詞:


    春時大皇子遠征東北平定鬧得聲勢極大的匪患,回宮後,七皇子請了軍令北上直麵虎視眈眈的金夏。


    青丘於春末時在雲川東發動戰事,大皇子請命出師雲川,昭寧帝批準了,下月初,昭寧帝開始煉丹。


    夏時四皇子出閣,任職國子監少府監。


    二皇子查破貪汙賦稅大案,揪出背後連帶貪官成堆,賞揚州封地。


    大皇子於秋時退青丘敵眾,但在追殺途中遭受毒箭穿身,不幸落馬。


    大皇子葬回皇陵當月初,昭寧帝煉了第二爐丹。


    大皇子葬後不久,青丘軍大舉進攻雲川,同年冬末,雲川南失守。


    看到這裏裴修年就不再往下翻了,自己腦海中的脈絡已經很清晰了。


    皇子之死的時間點與昭寧帝煉丹的時間點高度重合,一次兩次都能算是巧事。


    但如今自己親眼所見五皇子的屍身被掉包的情況下就不在是巧事了,這基本已經坐實了昭寧帝屠子煉丹。


    這樣的事放在這個修仙界的大背景之下…裴修年還真沒有幾分意外,但不意外並不代表此事就在自己的接受範圍內。


    因為現在自己真是皇子。


    昭寧帝稱帝也有多年,雖然他曾經被太後娘娘垂簾聽政,但他不可能就此被磨滅了野心。


    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鬱鬱久居於人下?


    站於昭寧帝的角度,那他最想除掉之人當然是太後,可太後娘娘的權勢根深蒂固,也是他稱帝最難以逾越的峰巒。


    而太後娘娘如今雖勢漸退去,但也絕非日薄西山,她手下掌握的鎮撫司和都察院權限更是恰好淩駕於百官之上。


    便是昭寧帝能夠手握百官也難以將朝廷當做自己的一言堂。


    所以昭寧帝選擇了另一條出路——長生。


    說白了他就是要和太後比命,命長於她,耗得死這老登,那昭寧帝才能當上這大周真正的皇帝。


    所以這麽想來李硯很有可能並非真是什麽奪嫡大熱,而是昭寧帝親手挖掘的陷阱。


    或者說…李硯便是昭寧帝推出來的蓋以誘敵的棋子。


    朝廷黨爭皇子奪嫡的確是他想要的,這樣他就能堂而皇之的拿更多在紛亂中不幸身亡的皇子煉丹。


    至於煉這丹究竟有沒有效果,裴修年隻需要看今日見昭寧帝時他的模樣就知道了。


    這樣想來,很多事便都能迎刃而解。


    之所以昭寧帝需要在此時殺五皇子煉丹,不單單隻是因為能拖延朝會,還有一件事便是因為自己搗毀了他的飼魔大計。


    雖然還不曉得他要飼養那隻魔物是具體為了何事,但自己這舉措直接導致昭寧帝會變本加厲煉丹的事實。


    所以這當皇子還真是…道阻且長。


    被兄弟姊妹惦記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小心被皇帝煉成丹。


    好消息是五皇子剛剛被煉成丹,還沒那麽快輪到自己。


    壞消息是自己立了很大功勞,已經讓昭寧帝察覺到威脅了,大皇子就是這麽被煉的。


    裴修年感覺兩個頭一個大,自己雖然分析出來的結果可信度很高了,但如今這事能同誰講?


    太後?


    欽天司大司命?


    自己越過腦海中一係列的人,太後足夠涉足此事…而且她很可能早已知曉,但…她不說就代表她和自己一樣都有信任的問題。


    裴修年正頭疼著,小書童給他找來了昭寧十二年之前的尚寶監的名簿和圖錄。


    他仔細翻閱過兩頁,找到了那位曾經右副都禦史之女,也就是如今三皇子貼身侍女的畫像。


    畫像上那位小欽依舊是明眸皓齒,朱唇柳眉,笑得很溫婉,雖然看得出當時年紀尚小,但也依然顯露出大家閨秀之姿,當的上是百裏挑一的美人了。


    隻不過…裴修年根本不認識她,但由國子監監製的畫像和名?詳述假不了。


    況且這畫像上的容顏同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小欽相比依舊顯得相形見絀得多了。


    裴修年忽然想起來天眼的輔佐之下,即便不刻意動用天眼也會自動過濾掉易容術。


    就如同驛站當日的趙從容,從飛舟之上他的神色是能斷定趙從容的確在驛站易容了的。


    所以…自己身邊這位“小欽”究竟是誰?!


    裴修年捏著眉心,疲憊感湧上心頭,沒想到行於偌大的紫禁城中,自己已是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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