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昏昏沉沉,意識全無,卿卿不認得路,隻曉得他們要去的地方在李家村西麵,便一路向西走,等他醒來時,他們停在西邊,他發現完全走錯了路。


    是向西的方向,可是南轅北轍。


    他渾身無一處完好皮肉,自己無法翻身,想要叫她,嗓子幹涸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他用尚能用力的左肘支著全身,勉強側過身,這樣就能看見她了。


    她脫得隻剩一件肚兜小褲,與孟九在溪水裏逐鬧。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困了,就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兩隻白白嫩嫩的腳丫搭在孟九背上,對著夕陽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並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更不知道她麵對那場雨的絕望。


    所以當時他見到的夕陽,是被雨水洗過的天,有種純粹的壯美。


    他這些天總是將一些記憶混淆,分不清當時更美的是她劫後餘生的笑還是當時的夕陽


    。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誇父為何要捨身逐日。


    她就是他的桃林、他的河澤。


    他從來瞧不起董良為了妻子能放棄大好前程,可若能叫卿卿給他那樣笑一輩子,他也不要什麽前程了。


    卿卿快入夜了才回來,她回來時,帶著一小袋米。


    孟九激動地沖他喊,正要向他跑去,被卿卿揪住尾巴:“不許過去。”


    “哪來的米?”


    她把樹葉做成器皿的模樣,層層疊疊,用泥巴糊在一起,做成簡易的鍋子,生起火來煮粥。


    她似乎心情不錯,霍遇注意到,她心情好的時候,眼裏總有笑意。


    等粥熟的時候她靠在孟九身上樂嗬地跟他說了下午的事。


    “我原本想去看看有什麽生財之道,還真讓我遇到了。你記得嗎?在梁家的時候他們迷信鬼神,我就去捉鬼了。”


    “捉鬼?”


    “北邙山的時候有個江湖騙子教過我他們的行騙之術,我就去找了個富貴人家,叫孟九一直衝著他們家叫,然後裝成路過的樣子,告訴他們有惡鬼盯著他們家,這裏的人也都迷信,就信了我的話,於是我趁做法的時候偷了兩把米。然後孟九也不叫了,他們真以為是我收了惡鬼呢。”


    “咳咳…”他一咳嗽就覺得肺部要裂開,“你給人家做法,就要了兩把米?”


    “我們現在也有地方住,也有食物了,本來就是欺騙人家,怎麽能索要更多?”


    得,都跟乞丐差不多了她還談什麽取之有道。


    但因為是她辛苦得來的米,霍遇吃得津津有味,粒米不剩。


    飯罷,卿卿又拿來一捆樹枝,用匕首削尖,做成箭,霍遇不解,“這什麽玩意兒?”


    “你我總不能徒步去幹溪,我想做些箭矢賣給農戶,興許能換頭騾子。”


    “你們孟家人都天生會做兵器?”


    “北邙山的時候在兵器場做過幫工,當時學的。”


    他怔默一陣,亦懊悔了。


    她在遇見他之前,已是很可憐,偏生他不識好歹的欺負了她。他隻是向來都當女人是玩物,哪能想到會有今天——他的命拿捏在了那個時常發蠢的小女奴手上。


    他應對她好一些的,可這些道理如今才懂,實在太晚了。


    似乎他沒什麽能拿的出手的去償還她、報答她。


    “爺有個法子,能叫你不必做這些力氣活,你能借我個耳朵聽上一聽?”


    “嘴長在你身上,你說就是。”


    “卿卿畫得一手驚艷的美人艷圖,若能尋幾張薄紙、一支筆,你我興許就能住進客棧了。”


    她麵上一紅,咬牙隱忍,模樣又是一番嬌俏動人。


    霍遇哂笑,“你若畫不出,爺教你幾個姿勢。”


    她翻了眼皮嗔他一眼,“不用你教,可是紙張可用竹片替代,如何去尋筆墨呢?”


    “這還不簡單?你隨便找個學堂,逮個孩子叫孟九去嚇唬一番。”


    她被他滿腦子的餿主意氣得不行,將手上的木棍揮向他:“王爺有如此計謀,還請親力親為,不要隻教唆別人。”


    “若我能堂堂正正,不敲詐勒索地給你尋來筆墨紙硯,你就肯畫?”


    卿卿沒指望他能做什麽堂堂正正的事,繼續用石塊打磨樹枝做成箭刃。


    ☆、酒肉相伴


    霍遇被卿卿徹底激起了好勝心。激將法是他最喜歡用的法子,自己深諳其道,所以一般的激將法對他來說都不管用。


    但他堂堂王爺,開國首功,怎能叫一個小女子瞧不起?


    說要給她備筆墨紙硯,他第二天就著手做了。


    卿卿一大早帶著孟九去集市賣箭,留了口水和糧叫霍遇自己泡著吃。霍遇嚼完糙藥,把藥汁塗在嘴裏爛掉的地方,咕嚕咕嚕喝完水,填飽了肚子。


    他一瘸一拐走到廟後的樹前,左手用匕首劈開半截子鬆枝,回去點火燒成灰。


    他現在隻有左手能做動彈,忙完這些足足用了一個上午,他擦了把汗珠,橫躺在稻糙鋪上望著頂上的梁木發著呆。


    他也恐慌自己的右手往後再也不能拉弓射箭,甚至不能舉物,那可不真是個殘廢了?


    可殘了他的右手,也換不回來哈爾日和那些弟兄的命,他們甚至沒能死在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中。


    他們因他的自大而死,自己也因這自大險些落了個殘疾。


    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那日在孟華仲軍營裏對那小女子痛哭流涕的樣子。原本還想叫她見證自己殺伐老賊孟束的威武,結果,此生最狼狽的樣子都落在了她眼裏。


    他該一刀殺了她才是。


    天光照得他眼睛難受,他抬起左臂遮眼,左袖口一大塊麻布補丁落在眼裏。


    他何曾穿過這樣破爛的衣物!


    可袖口,似乎還有她的味道呢。


    他把袖口擱到鼻子下方聞了聞,呸,哪有什麽香氣,隻有自己身上的餿味,還落了一嘴塵土。


    近黃昏的時候卿卿回來,今日食糧仍然是米湯。


    “你的箭全賣出去了?”


    “沒人來買,回來的時候給山下的農戶了,換了口米湯。”


    “你也別灰心,做生意的腦子不是誰都有的。”


    卿卿一聽他說話就來氣,本想牽著孟九出去透氣,走到門檻處,又折了回來。


    霍遇發覺自己現在總是得仰視著她,她下巴上有一顆痣,其它的角度根本看不見。


    他腦海裏浮想聯翩,心想,下次歡好要嚐嚐那顆痣的味道,她自己一定都不知道那裏有一顆痣。


    他渾身上下唯一健全的就襠間那根玩意兒了,一想到與她歡好,渾身血氣下湧,他有些怕控製不住自己。


    這時,腿上傳來鑽骨的疼。


    “我跟王爺一樣,聽不得不入耳的話,王爺若是說不出什麽好話來就閉嘴吧。”


    她的腳惡狠狠踩在自己腿傷上,然後踹了一腳才離開。


    全身的痛都集中在那裏了。


    霍遇心裏罵道,真是個惡婆娘,難怪奈奈見到她跟見了鬼似的。稻糙邊上他用衣服罩著的是他今天出門摘的牡丹花,原本想送給她,還好沒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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