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物(1)


    距上回那歸家之事已快半個月了。這段時日裏,靜妤過著幾近清心寡欲的生活,衣著素淨,不施粉黛,項上髮髻隨意一挽。那些晃眼的脂粉佩飾和衣裙全被一股腦兒鎖進了樟木箱裏,倒是舊年曾在齊家穿過的那些平常衣裳又重新著上了身。雖說她的麵容似比往年倦怠了些,可這清清爽爽地一裝扮,仍是活脫脫一個少女形象。


    這些日子以來,那奇甫少爺極少會踏進這位齊姨娘的繡房,便是偶爾來了,多半也是從哪裏生了悶氣過來打罵一通摔點兒東西就走的模樣。雲心常覺不平,私下無人時總會暗暗埋怨兩句:“姨娘念家不過是人之常情,少爺也忒狠心了些罷。放著這麽個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不聞不問,這繡房簡直是當冷宮來養了。”


    靜妤倒自得其所:“這也無甚不好啊。這黃家肯管我吃穿住,還不用我服侍少爺也不用幹粗活兒,權當自己是個寄人籬下的嬌嬌小姐。且有你願意同我作伴,也不會寂寞了,那靜妤還有什麽可不滿的呢?”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雲心總是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嘆口氣,又接著去繡著那些自己找來的新鮮花樣兒,或是幫著靜妤理理桌上散亂的紙筆。她這位姨娘看起來是真打定主意預備提筆養性、陶冶情操了。才沒多少日,練字的宣紙已經用去了厚厚一遝。抄寫的字紙大多都扔了撕了,隻留下不多幾張被好好地捲起,被扔進了厚實的大木箱裏。


    雲心並不認字,自也不多話。偶爾她會問問姨娘在寫些什麽,而靜妤總是不自在地咧嘴一笑,然後念出幾句小詩,或是一段長長且拗口的文字。她知道靜妤的字跡並不秀麗,用書者自個兒的話來說,“何止不秀麗,簡直就是拙劣”。可她卻覺得姨娘這害羞的姿態還挺可愛的——每次有人前來,靜妤總會忙不迭地用散在桌上的字帖書卷蓋住自己的“墨寶”,生怕他人瞧見了會被恥笑。而這“有人”,一般也不是別人,而正是這黃家的少夫人青藍了。


    自從靜妤失了寵,青藍好像又變回了早先那個溫婉熱忱的少夫人了。她每隔幾日便會來走動走動,噓寒問暖,話裏話外溫溫和和,也看不出絲毫笑裏藏針的嘲諷。有時還會端上幾盤精緻的小菜,若生人見了,決計會認為她們是姐妹無間慣了。


    其實青藍有時也會覺得這個姑娘可憐。奇甫把她娶進門本就不是自己所願,若她從來就同自己全無利益糾葛,那自己又何必下此狠手?如今她終是內外皆無靠了,再引不起事端,隻不過是隻蜷在自己小窩的小兔子罷了,柔若無骨,終日隻有一副溫和無害的麵貌,惹人憐惜,讓自己的心也軟了幾分。況且,聽了奇甫的話,知道這丫頭原來多半是心繫著那齊洛生,可天不遂人願嫁來了黃府,這樣的故事聽起來讓青藍不免有些顧影自憐。既同是天涯淪落人,那何苦再去為難她呢?


    可靜妤卻覺得自己的心腸已堅似寒冰,不會再被這樣虛情假意的熱絡給暖化了。這少夫人不過是來監視著自己、不讓自己有機會再給她添亂罷了。隻是每每見到這般看似一團和氣的場景,她便會覺得很是可笑:早知落魄了便能換得一方安寧,先前自己又何必同她爭鬥呢?果真還是年少氣盛罷。


    待人離去後,她便低頭挪開滿桌的舊書,拿出藏在最下層的那頁宣紙,然後含笑提起筆,慢慢繼續寫下一篇蠅頭小楷。字且歪斜稚嫩,可筆下的內容卻觸目驚心。


    少爺,這可算是弄巧成拙了罷。


    正廳中,巡撫黃周正剛拆開了一封從京城寄來的信函,細細閱讀了半日,沉吟思量中,滿麵紅光。看著父親麵帶喜色,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奇甫自也心癢難耐,伸著脖子等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爹,是有什麽好事兒了嗎?”


    “哈哈哈哈……”周正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笑得如此開懷了。他一把捏緊手上的信函,扶著紅木椅的堅硬扶手,站起的模樣幾乎顫顫巍巍。奇甫欲伸手扶他一把,卻被周正揮手推開,然後自顧昂首向前走去。一路行到廳堂正中央後,他緩緩回身麵向奇甫,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做兒子的有些愕然,便是當年新官上任時,他也未見爹拿出過這般威嚴之態。爾後,周正略咳兩聲、清了清嗓子,終於緩緩開口道:“京城那兒傳來了消息,說咱對齊中致的彈劾起了效果。不日聖上便會頒旨,貶去他的知府之職!”


    話剛出口,奇甫幾乎彈眼落睛。雖然上回在怒罵靜妤時曾誇下海口,說齊中致那老頭的烏紗早晚不保,可當這個念想真的成了現實之後,他仍是萬分震驚。原來拔去這顆眼中釘竟是如此容易!奇甫清楚地記得,那晚趙大人來到府上後同他們父子談案至夜深,原本自己想早點歇著去,誰料青藍的丫頭鶯兒三拖兩拽地硬是把自己帶去了少夫人的房間。而正是那晚,滿眼柔情的青藍在自己耳邊笑語盈盈,提醒自己若是趁此良機向趙大人告發齊家勾結疑犯,便能早日斬草除根了。


    那時自己還將信將疑,翌日一早和爹討論了好久,才戰戰兢兢地去趙大人麵前稟了這事兒。那趙大人果然是老江湖,隻是沉沉地安坐著,也不多話,然後麵無表情地問了些案子裏有關齊家的事端便不再吭氣兒了。當時爹也不敢胡言,倒是自己大著膽子多問了句:“大人覺得這齊知府會到底擔上罪責麽?”


    然後那趙大人眼也不抬,鼻子裏似悶哼一聲,淡淡地答道:“若你們所言屬實,貶官是免不了的。我會替你們呈報上去,待查實之後便自會有結果了。”


    原以為不過是隨口一說,誰料竟能成了真!如此一來,宿敵已除,心願已了,在這聊城便再無人可抗衡自己了!“哈哈哈哈!”奇甫終於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數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結,落魄公子齊洛生,看你還能拿什麽和我鬥!


    待笑意漸漸平息,奇甫終是擺平了自己的腦袋。他看見麵前周正似笑非笑的神色,方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卻發現爹已快步走到了自己身邊,然後側過身在耳畔低語了一句:“信上還說,已尋到那杜常秋的下落了。”


    奇甫不覺呆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既然找到了杜常秋,隻要沿著他的行跡去查,必會有所收穫吧!隻要尋得了證物,屆時爹便能——”


    “好了,奇甫。”周正適時打斷了兒子的臆想。前頭的光明坦途已若隱若現,在官場中浮沉了幾十年的黃周正又怎會看不見?扳倒了齊中致自是樂事一件,不過比起那案子而言,還是後者更令人血脈賁張。“趕緊去做正經事兒吧。既有良機,怎可錯過?”


    “明白!明白!”奇甫自是了解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當然不敢怠慢。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廳堂,邊走邊盤算著這回又該布置怎樣新鮮的搜查方式。新一輪的緊鑼密鼓又將熱鬧開演了。


    瞧著兒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周正背起雙手,眯著眼笑了起來。天光正盛,晴空萬裏。一切來得如此之突然,卻又如此之暢快。平步青雲的日子眼看就不遠了。這一刻,興許是自己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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